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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大學生(3)


  其四 他戀愛

  吉先生,是詩人,我無條件先承認了。照「異國情調」說來,一個詩人是應當在戀愛的苦樂裡打滾,才算生活的。他仰慕那悲壯的生活,仰慕那血與淚混合的生活,他就戀愛了。

  他愛了房東的女兒,在他眼中女人是神,女人成天為吉先生送飯,吉先生,先倒仿佛這女人可愛,倒後簡直真是可愛的人了,他就勇敢的愛了。

  在戀愛中「血與淚」吉先生見到了,成了許多詩。這戀愛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當見到他詩的時候,我問他這是誰,他並不作聲。在詩題上則寫上「公主」字樣。我說到「真也只有『公主』才配與詩人戀愛」時,接受了這話,吉先生是笑迷迷的。他就盡這疑問在別人心上長大,自己得到一種愉快,不問說這話時是何種語氣。是灶婢也罷,是公主也罷,同樣的長白身體,同樣的靈感,何有彼此之分?一個與皇后私通的人,不一定及一個與婢女幽期密約的詩人寫得出好詩,所以吉先生是不以自己戀愛為低等的。不過他心目中的戀愛,仍然有等級,而且他應爬那最高一級。

  他不願意有人提到這詩中主人,但又要人知道他真有了戀愛。若是人隱約知道了他是有了女人,卻疑心這女人便是社會上最出名的某某小姐,他縱聽及也不來否認。他為了一種需要——這需要是身體的又是虛榮的——要戀愛,「詩人的浪漫」居然就被他作到了。又為了一種「詩人的尊嚴」的需要,所以不自在詩上說女人是什麼女人,也始終不將女人所在告給熟友。

  假若世界上還有無數公主擇婿招駙馬,選上了吉先生的一個,實則真是頂幸福的一個。若果女人是僅靠到男子的熱情與溫順而活的,吉先生就是這成分頂充足的一個好丈夫。若果女子戀愛所求是絕對佔有男子,吉先生是能盡人佔有的。他想像的戀愛,原是這樣的戀愛!

  女人是墮落了,詩人為這事只有歎息。所謂近代人對文學藝術的忽視,女人的罪是更大的。女人也許懂戀愛,但浪漫不去了。民族中的戀愛超越階級的勇敢,已經完全消失了,一個窮詩人再無從與大家婦女接近了,吉先生以為司馬相如生到此時也無辦法。單是這事他是羡慕司馬相如氣運的,因為如今詩人不值錢了,尤其是中國此時。

  因為感到這悲憤,一面失望一面便與房東女兒成了極親密的關係,吉先生在心上是有著一種英雄不見用於時,頹然自棄的情緒,不為世人所知的。詩人用酒用女人澆愁解悶,原是文學史上常有的故事,他覺得稍稍浪漫一點也無妨,所以才決心在一種方便中,把那十七歲的女子在自己浪漫行為中變成婦人了。但是,這快樂,是一般人可以想像得之,其偉大的犧牲,可有一個人能了然於心麼?他不要別人知道他同到一個粗人發生了戀愛,卻極願意凡已知道了他在作著丈夫時的悲壯行為,而加以十分的憐憫,與一百分的同情。他要人在發現他的淺薄後而覺得是偉大,他要人稱讚他的平凡行為如古英雄所為。

  他對於他這戀愛,的確是具有不少犧牲的,做詩不能使這人的結實身體稍瘦,卻為這戀愛把身上各部分聚積的油融解了。

  在先,我不知道他是為什麼而瘦時,就無意中說道:

  「做詩與戀愛都使人瘦,比吃筍還有效。」

  「是這樣吧,」他說時撫自己的頰,「我倒不甚注意我自己身體!」

  我說:「只有詩人是不注意這些的。」

  「不過,不真實的戀愛恐怕不會瘦人!」

  「但是吉先生你近來是當真瘦了,莫非心飛到了什麼天宮洞府去了吧。」

  他不作答了,到後不久就取出那一首贈公主的詩來了。他還把那詩念給我聽。我是在他讀這詩以後對他戀愛取了新的注意的。念完了詩他用他那大的圓眼瞅著我,如瞅著他的公主,要公主答應他要求的事時情形一樣。我想到同這樣人接吻的女人,她的心不因為嚇怕而跳出腔子,那真是奇事。世界上,原是正有若干臉嫩口小的年青女人,因仰慕這類大圓臉人物事業金錢而歡歡喜喜承受這巨大身體與巨大愛情的,對於吉先生則仿佛總不甚使我相信得過,即或在他詩題上寫得是「公主」也仍然對他資格懷疑,我不能不說我自己思想是近於勢利的。可是我估計卻對了,我先猜這個公主是我見到過的女人,誰知還是每天見到的一位!

  為了在某一事上,仍得保持到詩人的一部分尊嚴,所以吉先生在承認是這女人愛人以後時,卻很有理由的說是完全這女人追他,到後方盡這女人如願以償的。說女人愛他,或他愛女人,總之則事實是在方便中他曾不客氣的背了老房東,與這「公主」做過一些事情了。說完全自女人方面出發,則意義上可以玩味的,是一個詩人不能為大家閨秀賞識,卻先盡一個下女發現了這詩人的心中秘奧,在這佳話中,人應當感到吉先生所期望的同情。一個這樣體面光榮的人物,與這近於不體面的事聯合在一處,若無同情,當得嘲笑,吉先生實有哀悲!

  人類的事也太不公平了。以吉先生這種身分人才,是即或與一個美貌如仙的夫人成雙作對,也不為非分不相稱的。世界上,就正有不少比吉先生糟糕一千倍的男子,與好女子戀愛的事實。社會上,也有不少好女人私奔或害相思而自殺的新聞。好女子是那麼多,獨分配不到詩人頭上,所以吉先生悲憤,因了與房東女兒戀愛而加多,他做詩也似乎更其深刻了。

  吉先生,在戀愛中雖多悲痛,得失相較,則仍然抵銷過去了。雖然他不能承認在這女人身上得了比詩上所寫的快樂分量為多,本來這應是當然的,九九藏書正如他所說歌德當真想起那鄉下姑娘時,未必真有什麼難過。詩人照例是為神許可誇張說謊話的。若歷代詩人不誇張,不說謊話,則簡直無一首詩可以留傳下來了。

  女人為什麼讓吉先生愛上了呢?……錯了。應當說女人為什麼愛上了吉先生?說是仰慕「詩材」,不如說仰慕「身材」吧。一個胖子是極容易無端被女人愛上的。胖子脾氣好也就是使女人傾心的理由。還有胖子在分量方面,……說不得了,總而言之相信這一會事是有的吧,她是愛上他了。

  有了這戀愛,詩人生活稍稍變更了。紅燒肉在平常能吃半斤,到如今是可以有一斤的量了。他不常同人談詩了。對於文人的軼聞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了。他起來的時間比通常日子更晏,睡則非他人所知。也許在這女人身上,吉先生感到異國情調的機會也不少,他可以把這女人比擬成有名故事中的主人,而自己,則以詩人而兼了情人的資格,將永遠流傳到海外去。

  倘若這戀愛將成為一種悲劇,吉先生是準備作一個男子,把男子或詩人應有的感情放出,轟轟烈烈來扮一角的。一個奇異的結局,只要這結局,能把詩人的地位提高,能使他成為人人心目中一件談話資料,他將無所顧忌向前犧牲。他常常恥笑男子中無像樣的男子,所以一切所見所聞全為平凡,轟動人心的文壇新話太少。「像樣的男子」,只要有方便,他就將勇敢如赴敵的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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