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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大學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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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 失戀 吉先生的公主跟了廚子跑了,吉先生到失戀的時候了。 據說在中國,詩人是照例應當失戀的,因此有許多詩人,還不到吉先生地位,也就常常做失戀詩了。吉先生卻是可以經過考試真正的失戀詩人的。女人不理吉先生了,意思像是存心逼出吉先生的詩,留傳到世界上。這意思又像是神的意思。吉先生於是失戀了,苦惱,悔恨,一齊擁來,揪著了吉先生不放,他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安然睡覺。在這種情形中吉先生做詩。 他期望這一天會來,居然就來了,他在一切難堪中嘗了許多人生的新味道,就在詩中形容了不少。實際的生活幫助了這詩人不少,若非經過此一番閱歷,他決不能體會古往一切詩人失戀的災難。 因了實際上用得著頹廢,他就頹廢了,故意醉了兩次,夜深時還到大街上去閒蕩,在家就慷慨悲歌,用杖作劍,隨意揮舞。頹廢的行為既如此,頹廢的思想幾乎說來也很可怕了,他想到使世人注意的自殺,或先殺死了女人再自殺。他坐到桌邊寫就了自己遺囑,流著淚讀誦,這遺囑是有韻的一共二十行。他想像自殺以後這新聞用二號字登載出來,許多人用那驚愕的眼睛看著對著這詩人遺囑的悲哀。他想像各雜誌上出的詩人自殺專號對他的批評。他想像許多失意女人,因為讀了這新聞,而怨恨無機會作詩人的戀人的痛哭。他想像將來作文學史的人,一面用手絹拭淚一面轉錄詩人遺囑到初稿上時的沉鬱。 為這一次失戀,詩人的想像,真是更其深入人生了。若果情形真如吉先生所想到的實現,這應當是世界上一種損失。吉先生,因為覺得「到底是盡世界上人感到天才的損失,還是多讀幾首好詩」,這問題在心上,解決卻難了。他實在是願意作一個像樣的男子,即此死去,無所顧戀。但他又仿佛覺得戀愛使人至於自殺時,應當還要那更像戀愛的戀愛,自殺才不為人所笑。純粹的悲劇使人好笑,吉先生是受不住的。只要一個人對此有發笑的可能,那縱有一千個人流淚也不行了,所以吉先生以一個詩人的本分來說,凡是想到的不一定要作到,他不自殺了。 不自殺,詩人的失戀的事是不會為世人知道了。然而他仍然有方法達到他的希望的,他把那遺囑寄到「詩人的心」一種刊物上去發表,題目則寫上「自殺詩人的遺囑」。那遺囑發表時,詩人自己首先見到,就感動到流淚。他猜想必定有不能用秤去稱的同情,從各處各個年青男女心中發出,向這詩人擲來。因了這同情的期待,他暫時把失戀的悲慟忘記了。 他到失戀以後,走到水旁,看到路人,感觸是的確與往日兩樣了。他感謝戀愛給他的生命卻恨那女人做的事淺薄,他自慶犧牲了戀愛卻成就了詩。一個失戀的詩人的詩,是更容易流傳的,他在這戀愛與詩的選擇上原是取後面一種的,他因此把「積極」代替了「頹廢,」把「失敗」變成為「勝利,」女人一走不久,吉先生又恢復原有健康了。 自殺的事同失戀的事一樣,原是全不適宜於胖子的,或許有了這經驗以後人將更胖了,對於吉先生我是這樣猜的。 在吉先生面前,我是有很多機會被吉先生看來可憐的,因為我無戀愛,也不失戀。他曾好意勸過我,說,「朋友,戀愛吧,有了這個,做詩做文都有生命了。要證據麼那就……」他意思是看他。我承認是無時無刻不在看他的。看到了吉先生一切,我覺得自己倒以莫想成詩人為得計了。一個詩人是真不容易做的,要戀愛,還要經受得住失戀的風波,這偉大行為我可不行。吉先生聽到我這話時點頭承認,他不相信一個平常人有他的忍耐毅力,正如他不相信他的詩不及雪萊的詩一樣,心有卓見,無法推翻。 失戀以後的吉先生,對女人是不大瞧得上眼了,以為女人若非詩人的感覺移在紙上,天下女人差不多,精粗雖有別,供人咀嚼則一個樣子,真的公主與乞丐女子,高下之分,也只有詩人能定。他的觀念從唯物而轉到唯心,在他自己生活上是很方便的。因為求這方便,他才時常顯出矛盾,矛盾他先自承,借此對於吉先生想打一拳的是不行了。 其六 吉訶德先生中國有幾個 仿佛到如今,吉先生已死了。又仿佛這偉大的人格,為上海文人各占去了一部分,還繼續在各個人心情行為上保留著,活動著,但比吉先生更其完全的人在上海文豪中我是還不曾遇到的。因了吉先生式的思想,中國在最近的來日,或者真有許多足使這些人爽心遂意的事情發生的,我只能用眼睛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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