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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大學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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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因為胖又住在樓上因此熟了 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被他認為朋友了。所謂他,就是說樓上那一個。因為近來無端被人認為知己並不是希有的事,我當然不否認了。他住三樓而我卻住了二樓,我的房門邊是這個人來去必經的道路,大約是因為有一次來了一個客,拜會他,找錯了我的房門,我為他把客引導上去,不到一會他送客出門,經過我房門前,門是正開著,我在爐邊煮稀飯的情形給他見到,他含著笑進我的房中,從此是熟人了。雖然隨意談了些閒話,吸了兩枝香煙,喝了一點博士登茶,在我是還料不到這友誼就建設到這個人身上,如蒼苔在松樹幹上緊貼不脫的。這人的臉貌見了是不能使人生憎惡的,談話則在五句中有三句半是普通官話,有一句半是浙江話。身上衣服似乎把這人身體管拘著,因為衣是舊衣,身體卻仿佛為了房東女兒辦的燒肉補起了膘,一天比一天肥碩下來了。這人使我注意的倒不是這些,卻是那從房東方面聽來的他的生活情形。 同樣是學生,但這個學生可應當把他與一般學生分開來說了,因為單是那身體,這個人卻也不能夠算為平常大學生的。胖子是像只有衙門才應產生的,其次是飯館老闆,屠戶,當鋪掌櫃,才有理由胖。因為一個人胖的理由是總不出享福一件事。吃得好,不大對於一切事多有思想,又還要這人對於精神有一種慳吝的事實,對生活感到完全,人才能漸漸發胖的。至於如今樓上的這一位是很無理由的胖下來的。望到這胖胖的背影,或者聽到那仿佛在我頭上踏著的鈍沉腳步,我常常是茫然。 每每在半夜中,我工作到頭已發昏,橫躺到床上吐氣方以為到這夜靜更深,人人都大約在做夢了時,誰知樓上的腳步聲卻在我注意時又起了。似乎是這人有什麼心事在身,上了床以後,還重複爬起,來披上衣,走動著,作那解決計劃的。先是以為這人在日裡也許得了岳丈的家信,說岳丈的女兒有了喜,這人想到家中吃紅蛋請客情形,所以就失眠了。到後每天如此,且房東在送信時對我說樓上人拿報給他看,說上頭有詩是他所作,我才明白這人半夜還踏著樓板,原來是在想詩。 經過房東一說,到後是聽到這腳步聲略停時,果然還可以聽出嚶嚶的吟詩聲了,我擔心這人會慢慢的要瘦。我若果還有三個月同他住,他的身上的肉將為了成夜做詩,至少有減去五磅或十五磅可能,我還相信這情形我總有機會見到的。替他設想是把詩寫成卻瘦了人,似乎是不甚合算的事。 知道了樓上是詩人,有意無意我在樓梯上與這人點頭的機會漸多了。好事的房東,還從這人的房裡拿出報的副張來給我看,詩人是因了這好房東不久就為我與房東的女兒感生興味了。房東女兒如何對詩人注意,那是以後的事,我是先覺得我的幸福,在無書可讀的當兒,得熟讀這詩人的心情與行事。 一種像與一本好書上的主人翁發生的友誼,在這肥詩人身上我也承認這友誼存在了。比書還更方便的,是一本書我們常常因為厭於翻閱以及裁邊,覺得費神,至於這個人,卻是每夜皆願意把談話維持到他的生活上的。這是一本能自己翻開的奇妙書籍,是一首有顏色與好味道的詩。我把他比一本書時,我想起他的書是那甲種辭源,又大又笨,幸好是她能自己翻出她的每一頁! 詩,我是不能說是很懂的,只懂一點兒,無論新舊。我到大學校上的功課就選得有詩,每禮拜是兩點鐘,各樣體裁是也能大體明瞭的。只是一切體裁都不能來解釋我這朋友的作品。這詩人的作品不與任何詩相同,正如這詩人自己與任何我所見到的男子也兩樣。風格的別致,是應當使我滿意的,所以在詩上我不談,在這風格別致的詩人本身上,我是當真非常滿意了。 關於他的聲音顏色的記述,使我有點為難。若說歌唱春天的應當屬黃鶯,那近於黑夜與黴雨天氣的詩人的一切,是只有找一隻鴟梟來叫,才合於那情調的。但是一隻會叫的鴟梟,又不比批評家是可以豢養在左右的東西,到什麼地方去找呢? 這詩人,那麼想努力把自己姓名使國中一切人皆知,還似乎不足,尚希望名字列入文學史上去給另一世界另一時代人人也知道有他,這天真的單純的願欲,是全無飾偽的擺在我眼前的。他與我說他的一切,神氣也就不外乎要我承認他是一個詩人,在態度與成績各方面皆近於歷史上某某。當他把他自己的故事說到一段落時,我每每就被他硬派為一同志,他且就相信若是世界上一般人有像我對他的瞭解,那他即刻死去也無憾於心了。他的話是不容我們來疑為客氣的。 我是從沒有在別人的感覺上叨過如此大光的人,正有許多人因為我對他的忽視深感不快,料不到的卻是我也有無條件被人認為知己的一日,把我當成知己,使我無從否認,在誠實與詭辯的對照下,我竟有點惶恐了。我照理是應當也認他為知己,則一切事好辦!在一個木馬面前,跑馬會的會員除了承認木馬是馬,此外似乎用不著其他聰明的。照他的意思,我是應當鼓勵他而又羡慕他,且在他的偉大事業上稍稍加以文明人的妒嫉意味,可惜的是我完全不照他所希望去做人。 他常常覺得社會對不起他,而又常常原諒了社會。對於人,他也不缺少這種感覺,可是他無時不在原諒他人。無端偉大的自覺,是他所以產生本來不必要他原諒而來的原諒。就是在他「唯一知己」的我的神氣中,他是也似乎永遠在那裡因憐憫而把我饒恕,作著像耶穌一樣的偉大行為的。他要別人瞭解他,所以說他自己的事永無厭倦的一天,但他瞭解別人卻不在乎言語。他自己的人格,仿佛是在一些言語上擴大的東西,多說一句便多一種成分,至於別人則仿佛他用手或者眼睛估得出重量與體積,說話卻全不准數。 他在估別人的人格價值時,你即或故意用呆話或漂亮話想把他的心上天平搖動,事情也辦不到。他自己就常說人類的良心的天平只有他的正確,其餘的即或全是一樣觀念也是不對。為了他自覺的公正與偉大,他對他的知己是也露著並不求全的口吻的,他意思是「只要能佩服我也就難得了,人事上的小小過失,是不應當過於注意的!」我就告他「並不佩服」他也不相信。一個人,他好歹覺得你對他有欽佩、羡慕與無害於事的小小妒嫉,他因而非常高興,你是無法給他難堪的! 使我最為難的,就是我一有客來,若他在座,他只要知道來客是學生,就侃侃談詩,完全不為我這主人稍留情面。他實在願意凡是到我這裡來的人都像我一樣成了他的知己,也不問別人是什麼身分的人。 到了我知道他脾氣以後時,我才放心,明白了他成夜做詩不至於瘦的理由了。做詩雖很苦,可以成為詩人則其樂無涯,精神的營養極其充足,他當然還應當發福了! 其二 他的性情 因為我說的話他常常是只把他應當聽的聽去,不應當聽的放下,所以在含糊中我稱他為吉先生,他也喏喏應著,從無否認。這吉先生的稱呼于他是極其合式的,雖然我知道在此時所知道的詩人文豪中,與他具有同樣精神者還正不乏其人。至於他自己的意見,名字的稱呼,倒是雪萊。李青蓮是不願的,蘇東坡也不為他所喜,不歡喜的原故是異國情調的天生。他很歡喜把自己姓名放到郭沫若與魯迅兩個名字中間,什麼人若提起這兩個人名字時,同時提起他,那他對你的表情和氣得像做母親的樣子,這時節,倘若是本來還無煙在嘴邊,即刻那有拜輪像的香煙夾便從馬褂袋子裡掏出,送過面前來說請了。大約這兩人是屬世界的名人所以他才感到興趣,願意列名左右。 吉先生問到別人名字時,總是用鉛筆在日記簿上記下,若這名字是在雜誌上或報紙上見過的名字,他便與這人來討論這刊物,痛切的談到一切作品與一切作者。若名字是較生疏,不在他的記憶中,則客去之後,總私下問我這客人在什麼地方發表文章,署的別號是什麼,且有時是當面問的。遇到這種情形使我受窘機會真不少,告他客人不是文學者,那他辭色之間便稍稍不同了,話也懶得多談了。告他客人雖不是文學創作者,但為欣賞者,那他就非在客人面前與我談創造社或文學研究會不可。在介紹他的名字,給我的客人以後,為了他的尊嚴,我是又得同時把他在什麼地方發表的文章提提,他則一面在謙虛之中一面說著請求批評的話,情形是客人若不曾讀過他的文章,則也應找他來看看,方能于下次見面時有所應付。 他能數出中國五十個作家的姓名,每一個作家都仿佛與他極其相熟,提出這些作家名字時,若聽者為較生的客人,則會以為吉先生是念著他的老友那麼親熱的。他自己的名字呢,他也願意在別人記憶中那麼習慣,在筵席上,在會場中,他是盼望到時時刻刻有若干人在議論他的詩與他為人的。 他知道無數文人的軼事,從報上,或者從個人的傳述,凡是知道了的就全不能忘記,時間再久也無從忘遺。平時談話若說到這一套時,別人是無開口機會的。他自己謙虛並不是天才,但能努力。他是真實的努力把一切應記到的全記下了。無事時把電話簿翻翻,同時就把凡是有電話的各教授門牌記在心上了,此後有人談到某教授住處或電話號碼,略有錯誤時,吉先生就能糾正,省得人對此爭持。此類事,凡是吉先生所證明的,錯誤是不會有的,他在做詩的努力成績並不比這些事為可觀。 他能喝一杯酒,所以作詩的別名是與劉伶相近的。究竟是先喝了酒才想起做詩,還是因為做詩所以喝酒,事情是難明白了。其實劉伶他是看不起的,任什麼人他尊敬他,但心中總看不起他。即英雄如拜輪,他就以拜輪放蕩說大話為不然的。他期望他的名字在人人口上成為一種完全的品德,超越觀念的美惡,只是非提到他不可,詩也是如此,所以他不承認自己是有虛榮心的。他的長處,應當有無數人知道,無數人作為模範,人人在他名字上所得的概念就是「不能忘」。不能忘,是比尊敬還難得到!他以為他是應當做到的,這理由則大致是他能努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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