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旅店及其他 | 上頁 下頁
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2)


  不久春來了。

  當春天,還只是二月,山坡全發了綠,樹木茁了芽,鳥雀孵了卵,新雨一過隨即是溫暖的太陽,晴明瞭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旁做事一旁唱歌的人。這樣時節從邊縣裡派有人來調查設官的事了。來人是兩個,會過了地方當事人,由當事人領導往各處察看。帶了小孩子在太陽下取暖的主婦皆聚在一處談論這事。來人問了無數情形,量丈了社壇的地,錄下了井灶,看了兩天就走了。

  第二次來人是五個,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視,這一次可正式來佈置了。對於婦女特別注意,各家各戶去調查女人,人人驚嚇不知應如何應付,事情為獵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師傅。師傅把六個年青人聚在一處,商量第一步反對方法。

  年長人說,「事情是在我們意料中出現了,我們全村毀滅的日子到了,這責任是我們的責任,應當怎麼辦,年青人可各提出一個意見來作討論,我們是決不承認要官管理的。」

  第一個說,「我們趕走了他完事。」

  第二個說,「我們把這些來的人趕跑。」

  第三四五六意見全是這樣。既然來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趕走一法了。趕不走,倘必須要力,或者血,他們是將不吝惜這些,來為此事犧牲的。單純的意識,是不拘問什麼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這東西,這東西還強來,這無理是應當在對方了。

  在這些年青簡單的頭腦中,官的勢力這時不過比虎豹之類稍凶一點,只要齊心仍然是可以趕跑的。別的人,則不可知,至於這七人,固無用再有懷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設官的事仍然進行著。一切的調查與佈置,全不因有這七人而中止。七個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礙調查人進行,不許鄉中人引路,不許一切人與調查人來往,又分佈各處,假扮引導人將調查人誘往深山,結果還是不行。

  一切反抗歸於無效,在三月底稅局與衙門全佈置妥了。這七個人一切計劃無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為野人論,不納糧稅,不派公債,不為地保管轄,他們這樣做了。

  地方官忙於徵稅與別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這幾個野人的行為,也不會引起這些國家官吏注意。雖也有人知道他們是尚不歸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廟與山洞,何況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認王法,當然盡他們去了。

  他們幾個人自從搬到山洞以後,生活仍然是打獵。獵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賣,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鹽布匹衣服煙草來換。他們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著交易,還用自釀的燒酒款待來此的人。他們把多餘的獸皮贈給全鄉村頂勇敢美麗的男子,又為全鄉村頂美的女子獵取白兔,剝皮給這些女子制手袖籠。

  凡是年青的情人,都可以來此地借宿,因為另外還有幾個小山洞,經過一番收拾,就是這野人特為年青情人預備的。

  洞中並且不單是有幹稻草同皮褥,還有新鮮涼水與玫瑰花香的煨芋。到這些洞裡過夜的男女,全無人來驚吵的樂了一陣,就抱得很緊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為有別的緣故,向主人關照不及時,就道謝也不說一聲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們自己呢,不消說也不是很清閒寂寞,因為住到這山洞的意思,並不是為修行而來的。他們日裡或坐在洞中磨刀練習武藝,或在洞旁種菜澆水,或者又出到山坡頭灣裡坳裡去唱歌。他們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聲,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樂為生活的年青女人引到洞中來,興趣好則不妨過夜,不然就在太陽下當天做一點快樂爽心的事,到後就陪到女人轉去,送女人下山。他們雖然方便卻知道節制,傷食害病是不會有的。

  在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褲,以及麂皮抱兜,就是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針線為做成。他們送女人則不外乎山花山果,與小山狸皮。他們幾個人出獵以前,還可以共同預約,得山羊便贈誰個最近相交的一個女人,得野狗又算誰的女人所有。他們的口除了親嘴就是唱讚美情欲與自然的歌,不象其餘的中國人還要拿來說謊的。他們各人盡力作所應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懶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們把每一天看成一個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們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餘的人是都得在身體與情緒上調節的極好,預備來接受這一天他們所不知道的幸福與災難的。他們不迷信命運,卻能夠在失敗事情上不固執。譬如一天中間或無法與一小山雞相遇,他們到時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敗時,他們中不拘是誰,知道了這事情無望,卻從不想到用武力與財產強迫女子傾心過。

  因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們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師傅,則教給這幾個年青人以武藝與漁獵知識外,還教給這些年青人對於征服婦人的法寶。為了要使情人傾心,且感到接近以後的滿意,他告他們在什麼情景下唱什麼歌,以及調節嗓子的技術。他又告他們如何訓練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樂。他又告他們如何保養自己,才能成為一個忠於愛情的男子。他象教詩的夫子指點他們唱歌,象教體操戰術的教官指點他們對付女人,到後還象講聖諭那麼告誡他們不可用不正當方法騙女人的愛情與他人的信任。

  師傅各事以身作則,所以每晨起身就獨早。打老虎他必當先。擒蛇時他選那大的。泅水他第一個泅過河。爬樹他占那極難上的。就是于女人,他也並不因年紀稍長而失去勇敢與熱誠!凡是一個女子命令到幾個年青人辦得下的,與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總不故意規避的。

  人類的首領,象這樣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領!

  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下來了,他們並不覺得是野人就有什麼不好處。至於顯而易見的好處,則是他們從不要花一個錢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們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這種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審案、罰錢、打屁股的上等人。

  國家的尊嚴他們是明白的,但他們在生活上用不著向誰驕傲,用不著審判,用不著要別人坐牢挨打,所以他們不需要有官管理,自己能照料活一世下來了。

  他們是快快樂樂活下來了,至於北溪其餘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確很快的便與以前不同了。迎春節醉酒的事真為官方禁止了,別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時信仰天的,如今卻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為天的報應不可靠,大王卻帶了無數做官當兵的人,坐在極高大極闊氣的皇城裡,要誰的心子下酒只輕輕哼一聲,就可以把誰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還有不同的,是這裡漸漸同別地方一個樣子,不久就有種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飯的人了。又有靠說謊話騙人的大紳士了。又有靠狡詐殺人得名得利的偉人了。又有人口的買賣行市,與大規模官立鴉片煙館了。地方的確興隆得極快,第二年就幾幾乎完全不象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節一轉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許舉行的,凡不服從國家法令的則有嚴罰,決無寬縱。到迎春節那日,凡是對那舊俗懷戀,覺得有設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歸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義務,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於再有拘束了。於是無數的人全跑到山洞聚會去了,人數將近兩百,到了那裡以後,作主人的見到來了這樣多人,就把所獵得的果狸、山豬、白綿、野雞等等,熏燒燉炒辦成了六盆佳餚,要年青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陳燒酒,把人分成數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氣的就合當挨餓,勇敢的就成為英雄。

  眾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頭上,說是做皇帝的也不過是一頂帽子擱到頭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罷了,於是贊成這醉話的其餘醉人,頭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於一塊豬牙幫骨了,手中則拿得是山羊腿骨與野雞腳及其他,作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忘形笑鬧跳擲,全不知道明天將有些什麼事情發生。

  第二天無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還在夢中,有七十個持槍帶刀的軍人,由一個統兵官用指揮刀調度,把野人洞一圍。用十個軍人伏侍一個野人,於是將七個屍身留在洞中,七顆頭顱就被帶回北溪,掛到稅關門前大樹上了。出告示是圖謀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殺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則酌量罰款,自首不速察出者,抄家,本人充軍,兒女發官媒賣作奴隸。

  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為地方進步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於上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