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沈從文甲集 | 上頁 下頁
我的教育(5)


  十五

  我一個人懷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殺人橋上去看。我見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屍。人頭是已被兵士們拋到田中泥土裡去了,一具屍骸附近不知是誰悄悄的在大清早燒了一些紙錢,剩下的紙灰似乎是平常所見路旁的藍色野花,作灰藍顏色,很淒涼的與已凝結成為黑色漿塊的血跡相對照。

  我看了一會死屍。又看了一會橋下,才返身。

  我計算下一場必定仍然至少還有四個,因為五天內送四個匪來是可能的,並且現在牢裡就還留得有四個,聽他們說是有兩個本應昨天殺掉,因為恐怕下場無人殺,所以預備留到下場用的。

  十點鐘排長集合,說了許多我們要「愛國保民」的話,同時我們在大坪裡扯圈子唱新的軍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當愛助,當攜手,向前走。」我們一排人又當真攜手作了一點鐘遊戲,大家全歡喜得很,因為我們從××開拔,到如今已經有二十天不作遊戲了。雖然許多人已全是做父親的年紀了,對於玩,還是很需要的事,他們心上全是很天真。

  想起歌中的話語,我好象很有些感慨。在一隊中我們真是很關愛的,被打了就代為找藥,輸光了就借錢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爭去做。只是另外的,我們就不問了。別一營的事我們也是常常無理由去過問的。誰也不明白這理由,誰也不覺得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罰跪到殿前,頭頂清水一碗,水潑到地則所罰不算。大家對這件事才感生興味,引為笑樂,都說虧副官想得出這樣好主意。副官聰明是也只能在這些上顯出的,此外也不過同我們一樣吃飯睡覺罷了。

  我們全是這樣天真樸實的頭腦。

  十六

  我到修械處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爐上燒,皮燒焦以後,才同辛壽拿到溪中去刮洗,刮乾淨了又才砍成小塊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掛到打鐵爐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個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紀雖小,得了好主任的訓練,差不多每一個人都能蹲到狗肉缸邊喝四兩釅洌的燒酒,喝了酒就隨便說一點瘋話,警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麼仿佛非常決絕的話。

  大家且在這話上互相嘲謔到關於「貨」的問題。貨其實是完全無用處的東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發散,所以才提到這無用的東西。大家還把某一類地道的象徵名詞解釋了若干用處,這用處多半是從一個火夫或一個馬夫方面聽來,結果還是唱唱「大將南征」的軍歌各人拿起傢伙到廚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氣,幾幾乎使我也成為修械處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對於使用一切器械是毫無問題的。我且能象那些小子一樣在工作上發現大的趣味。我將成為一個很好的工人,十年後也仍然還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點名特別早到,制服整齊,被嘉獎,心裡很快活。同到別人在操坪裡操了一點鐘。我們全都象需要一點分量沉重的東西壓到肩才容易過日子,我雖不一定是這樣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漢子,是沒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規矩的。天氣又太好了。我們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隊官去說,大家請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騷擾。這隊官是我的一個親戚,他曾常常用親戚的名分吃過我的冰糖。他回答我們說,「放哨是派的,不是請求的。」

  「那我們請派出去。」

  「一群呆子,派出去幹嗎?有土匪,團上會為我們捆好送來的,要我們去捉捉得到嗎?」

  「我們做什麼?」

  「你們擦槍吧。你看,天氣多好!點驗委員快要來了,若看到你們槍上刺刀不發光,那不是笑話麼?」

  「什麼時候委員就來?」

  「快了吧。我聽他們說快了,等我們清了一會鄉,就來看成績。」

  「可是我槍上退子鉤也被我擦小許多了,我不再做這種蠢事。」

  「你以為這是蠢事,只你一個人以為—「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槍。」

  「那就隨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隊長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點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到隊官的吩咐,出去玩。我們今天就有七個人到那後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預備拿回營來作簫,同時還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路唱軍歌回營。

  我們的快樂是沒有人能用法律取締的,一直唱歌進到營裡,就仿佛從什麼遠地方打了勝仗歸來,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還好好的安置到司務長算火食賬的一個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燈微光中,竟非常美觀。

  在夜間我們營裡可出了大事了,駐到後面一進左邊院子裡,有一個逃兵,第一次拐了槍械逃走,被拐到營裡,因為答應繳出三枝槍,就沒有照處治逃兵法槍斃,方便在將來追槍,留他到營裡住。如今又逃走了。這犯人我曾常常見他,白臉高身材,為軍人中很難得的體面人物。他腳用鐵鐐鎖定,走動時就琅琅的響,有時我們正擦槍,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來曬太陽,坐到石欄幹旁向天空看雲影。

  這漢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裡藉故出恭,由班上一個火伕作伴,到修械處外面園圃中大便,誰知候在門邊的火伕半天見無動靜,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幾聲仍然無聲息,各處一望,人已不見了,火伕嚇慌了,就大聲的喊出來,「逃脫騾子了」,「逃脫騾子了」,一直從修械處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聲音宏亮不凡,全營為他這聲音皆驚動了,大家全摸了槍向外面集合。

  我正在修械處同辛壽做鐵弩,用槍挺簧納小竹筒中,以為設計把箭鏃放在壓緊的簧上以後,遇到虎豹時,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從別人所學到的白玉堂的身分上,我發現了一些我也不缺少成為這英雄的氣質,就非常有興味的研究這鏢弩。先是聽到有人從外面走過,很平常,以為這完全是不知節制吃多了一點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逃脫騾子」,我們忙隨了那苗人到外面來,那苗火伕經營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說「羅什長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麼人說是「追去」。許多人就想拿了槍向外走,還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樓來了,另一種混亂又不成樣子。

  到後園去看了,人是從土牆上爬過,還留下一些痕跡,毫無疑義人已向後山躲藏了。又不久,我們就分頭拿了火把器械去後山追尋了。每一個草堆全用長矛搜索過了,每一株大樹全有人爬上去找尋過了,還是沒有那白臉長身材漢子的蹤影。那營長,因為這犯人是已經判決,只因為繳槍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營的,即刻把賞號懸出了,捉到活的賞三百,找出死的賞兩百,好象全為了這賞個格數目的原故,平時辦公事具結造表冊的師爺,也有拿了提燈同長矛四處找尋逃犯的。

  但無論如何搜索,顯然那漢子已即刻離開這山中,走到別一處去了。

  我們被分派每廿人一組,到各處驛路上去攔阻這逃兵,因為算定了這漢子縱逃走也只能取那幾條路到別處去,就把一百四十個人分配了七組去攔截這一個人。我同我們一班上的人派過名叫江口的一條小路上去,因種種推測這路是必然取的一條路線。即刻預備了草鞋,背了槍彈,向指定地點出發。

  七路中我們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裡睡覺了,即刻我們就在路上了。大家對於這件事產生那麼興味,只是三百元一個數目罷了。我們並沒有覺得非把這漢子頭顱切下不可的,我們同他無友誼也同時缺少仇怨。我們雖不能明白這漢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這賞格究竟是不是一個實在數目,可是總以為若果逃兵由自己發現,當是一件有趣味的事。

  一面是明白那漢子有腳鐐系下面,縱走也去不很遠,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且各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們一點也不以為這是無意思而且危險的行為。

  在路上想,三百元這樣一個大數目,是一個兵士五年的餉份,一個火伕十年的口糧,氣運一來,豈不是用槍刺那麼隨隨便便一擬,或者向路旁草深處一探就可得到麼?我們所有的人是全在這一個人身上做著好夢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們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塊的人事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