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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育(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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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昨晚有人請班長到營長處去說,讓我們也來賭點錢,不然無事做,很不容易過日子。營長說,好,你們隨意玩玩,只是不能在那上面有大數目的輸贏。還有,不許吵鬧,不許欺騙。我們也一一答應營長了。從此我們多有了一種消遣。 說是不許到大數目,但是幾個火夫把半年來積蓄下的幾塊錢,在第一天就輸光了。這火夫是最愛貼膏藥的人,胸口上我總見到他有一塊東西。輸了錢,問他胸口怎麼樣,這意思是笑他心痛不心痛。他不生氣,笑,說,運氣不高,所以失手。這些人是有上了四十歲的年齡的,看到那種蠢樣子,使人覺得好笑以外的憐憫。他們真完全像是小孩子。 火夫薪水每月三元,除火食一元半,剩餘一元半。他們把半年來的積蓄輸到一晚的牌九上面,輸光了,第二天又仍然一到東方發白就挑了水桶到井邊去擔水,單是我們營裡這種人的數目也就很不少了,照例又是這種人有輸無贏,他們實在就特別給了許多機會讓別的兵士行使欺騙。 望到他們挑水,使性子把水桶同到其他水桶相磕,有說不出的風格到我的心上。 我是不賭博的,只看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賭精,已因為一次教訓把賭戒去了。 我每天買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來已幾乎成為習慣。 今天又送來了兩個匪犯,在我買糖時候遇到,我就問那賣糖人,是不是這地方被這些匪搶劫過。那個人搖頭,他告我匪是在有一個時候遍地都是的,因為有些時候他們做土匪的機會步做平民的機會多一點。我不懂他說的「機會」,但看那個人是不會說謊話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裡審訊土匪我不去看,到後聽說用鐵杠把一個年青一點的兩隻腳全扳斷了,就知道這人必定又是後天的貨。每一場殺一個人,是可以使他們鄉下人明白我們來到這裡為他們剿匪,並不白受他們供給。 十三 今天又送來七個。 大家似乎都很歡喜,因為這些土匪由團上捉來,讓我們分別殺戮或罰款,並且團上對於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會遺漏也不會錯誤,省事許多。 我呢,可不管這個。這些是軍法的事。照例他們應當比平時忙碌了一點,這些有知識同有名分的人,為了審案,煙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處打鐵,玩車盤,在鐵板上鑽眼。我的興味就在這些事情上面。殺人時我固然跟到去看。 有熱鬧我總在場,可是我對於土匪的拷打是不發生興味的,我對於殺人也沒有他們盼望的殷切。一遇到送來土匪審訊時,大家就爭到拿板子準備,一聽到殺人,大家就爭作護圍兵,真是奇怪。他們實在是無事情可作了,他們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處一個小工人引到了一個新鮮地方,是去街稍遠傍山一個鑄鐵廠。那裡大鐵爐高約兩丈,成水的鐵汁從爐口流出時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壯觀。那工人比我多懂許多,他能分別鐵礦,能知道鑄鐵成為熟鐵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夠自己動手揮錘。他每月口糧是四塊六,還能把積下的錢請主任寄回家裡去,家裡有媽賣布。他的年紀比我還小,只十三歲,再過兩年到我年紀時,他可以有八塊錢月薪了。 鐵廠真是一個好地方,到了那裡我知道許多事情,辛壽是好人,各樣全好,我說的辛壽就是那修械處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殺四個,全躺到那橋上,使來往過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從溪上游涉水走過。望到那些人一見血就搖頭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場殺了這些人,真是趁熱鬧。血從石罅流到溪裡去,橋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爭伏到欄幹上去看。 今天殺人,司令部的副官,書記官,軍法,全到看。他們實在太沒有事情可作了,清閒到無聊,所以他們從後門趕到橋上看。那軍法還拿一枝水煙袋,穿長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劊子手的刀法,因為一刀一個,真有了不得的本領。這個人是衛隊的兵士,把人殺完後,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場中賣豬肉屠桌邊去,照規矩在各處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這肉到後是由兩個兵士用大杠抬回營來的。這規矩我先是就聽人說過,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場大約也割過了,今天我才親眼見到。這肉雖應歸劊子手一人所有,到後因為分量太多了,還是各處分攤,司令部職員自然有分,我們也各有分。 吃晚飯,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約四兩,不消說就是用那殺人的刀所割來的肉了。吃到這肉時免不了仍然談到殺頭的話,一面佩服劊子手的精練刀法,一面也同時不吝惜誇獎到把脖子伸長了被殺的那一位。這又轉到民族性一件事上來了,因為如果是別地方的人,對於死,總缺少勇敢的接近。一個軟巴巴的縮頸龜,是縱有快刀好腳色,也不容易奏功的。這一點,芷江東部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們全不把嘲笑機會給人。 因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用手當刀拍的砍到那正蹲著喝酒的人頸後的事。被砍的一面罵娘一面也掙扎起來,大家就揪到一處揉打不休。我們的班長,對這個完全無節制方法。因為到了那時節,他自己也正想揪一個火伕過來試試了。 殺了一個人以後,他們大家全都像是過節,醉酒飽肉,其樂無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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