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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育(6)


  十八

  逃兵捉回來了,如所意料繞路,走得是第四路。但我們卻與這運氣五分,因為那人還比我們所猜想不糊塗,先是他想從江口過××,到後好象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應一直與我們碰頭,卻自說臨時變計向大寨走了。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的,比我們轉來遲了四點鐘,人捉回時浮腫的臉更加蒼白,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陽下向陽取暖,腳鐐已斷了,據說是先在營中錘斷用布片包好的。我們望他也望我們,大約也看出我們因一走全個晚上狼狽的情形了,就在見連長時說很對不起連長同諸位兄弟。到後為營長審訊,又向營長道歉,說對不起營長。

  營長說:「老羅,你又回來了。我以為你聰明,第二次總不會再同我見面了。」

  那漢子想了一會,說,「這是一定的。」

  營長說,「我本來想救你,所以答應繳槍,就不砍你的頭。

  你真太聰明了,見我對你好,你就歡喜逃。你是逃過了,這是你歡喜的事,你大約不歡喜挨打,讓我打你一頓看看。」

  這漢子當真就被打了一頓,被打完了丟到土匪牢裡去。這漢子一瘸一拐走到牢邊時,進牢門還懂得先用背進牢的方法,我問別人,才知道這人還作過一次大哥。

  吃過飯,各人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床上草中做夢,忽然吹了集合號,排隊站班,營長演說。營長說,司令部有命令,把羅××殺了。不到一會這漢子就被他那同營的兵士擁到平時殺人的橋頭,把一顆頭砍下了。

  「他拐了槍,就該殺,不殺他,還想逃走,只有把他頭砍下一個辦法了。」這是營長演說的話語。

  殺人時押隊的就是他平時同營吃飯下操的兵士。大家都只明白這是軍法,所以到時當劊子手也仍然有人。殺過這人以後,大家看熱鬧的全談論到這個人,人是太英雄了,「出門唱歌」,「臉不失色」,不辱駡官長,「臨刑頸脖硬朗」。大家還說他懂規矩,這樣漢子的確是難見到的。

  晚上營長從司令部裡領賞格下來了,分配的辦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這漢子的一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員分賞三分之二,大家對這支配皆無話可說。得賞以後,司務長成為兌換鋪的人物,即刻就有許多人很暢快的在草席上賭起牌九來了。這些人似乎全都對於昨夜的意外行為感到滿意。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出三百塊錢(這樣一個大數目)一定要把那漢子捉回來的理由。捉回來就殺了,三百塊錢就賞給出力的人員,大家就拿這錢賭博,這究竟是為什麼事必須這樣做,營長也說不分明。因為在訓話裡他並不解釋這「必須」理由。

  一切仿佛皆是當然的,別人的世界,我們的世界,永遠全是這樣。

  十九

  今天又發生了新事情,第十四連(就是那看守羅什長的一連),有三個兵士被審訊了,各人打了五百,收進牢裡,是因為查明白有縱罪人逃走的原故。他們因為是朋友,所以那樣作了,我們因為不與那人相識,就仍然賭了一天錢。那三人還應當感謝長官,因為照規矩他們也有死罪。也算是「氣運」罷。在軍隊中我們信託自己還不如信託命運,因為照命運為我們安排下來的一切,是連疑問也近於多餘的。一個火伕的身體常常比我們兵士強壯兩倍,同時食量同擔負也超過兩倍,他們就因為什麼不懂才有這樣成績。我們縱非懂「唱歌」「下操」「喊口號」「行禮」種種事情不可,不過此外的東西,我們是不必去懂的。我們若只有機會看到我們的幸福,我們就完全是幸福的人了。

  「打死他罷,」象這樣的意思,在那三個兵士的連裡,是應當有人想到的。這以為打死也不算過分的,必定就是那些曾經為一些小數目的債務,或爭一枝曬衣的竹竿,吵罵過嘴的人。小小的冤仇到某一時就可以牽連到生死,這是非常實在的。我們在××時還遇到一件事情,就是一個兵士半夜裡爬起來把切菜的刀砍了同班的兵士七刀,頭臉各處全都砍到,到後兇手是被審訊了,問他為什麼這樣粗鹵,隨意拿菜刀砍人,他就說是因為同伴罵了他一句醜話。

  這是不是實在的供詞?一個熟習我們情形的人,他會相信這供詞的,所以當時軍法也相信了。那人定了罪。從這些小事上別的不能明白,至少可以了然那地方的民族性,凡是用辱駡的字言加在別人身上,是都免不了有用血去洗刷的機會的。不過另外的事我也來說說罷,就是我們的上司,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全可以隨意對於兵士加以一種很巧妙的辱駡的。每一個上司對於罵人總象不缺少天才,從學校出身的青年軍官,到軍隊以後是最先就學到罵人的。被罵的兵士有一種規矩是不做聲。但過一會不久,兵士一有了機會,就又把從上司處所記下的新穎名詞加到火夫的頭上了。火伕則只能互相罵罵,或對米桶,水缸,湯杓痛切的辱駡。照例被罵的自然是不會做聲。

  埋羅什長是營長出的錢,得了賞號的也有到那死人面前燒紙的。屍骸到晚上才許殮收。

  今天有兩個兵士因為賭博打了一架,到後各到連長處去打一頓板子。我先以為這些人在晚上會又有發生上面說到的凶案,不拘是誰在半夜三更爬起身來摸到了菜刀,血案就發生了。不過我完全錯了,他們到晚上仍然是在一堆賭牌九,且把挨打這件事當作笑話談論了許久。真是些有福氣的人,為他們擔心是白擔心了。

  二十

  今天落雨,打牌的就在營裡打牌,非常熱鬧。

  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還是打牌。

  二十二

  還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連三天,一院子泥濘。擔水的火伕大清早赤腳板在泥中走出走進,口中還哼漢漢不止。早飯前許多人皆很無聊賴的倚伏在樓廂欄幹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個高身子師爺,掇長凳在長殿廊下畫符,用黃紙畫,到後且口咬雞頭,將血敷到符上面。他原來正在為昨天受傷那三個兵士治病。我們隊伍中是不可少了這樣人物的,有兵士被刀殺傷了,打傷了,或者營長太太有了病,少爺失魂夜哭,都不是軍醫的事,卻非師爺畫符不可。這師爺若缺少卜課本領也還是不成其為師爺的。大約「軍師」就指得是這樣人材,這人材的養成一半是天生一半還是由於地氣,因為仿佛有三個全是辰州地方的人。望到師爺畫符的神氣,仿佛看到諸葛亮再生。

  看看師爺畫符,自己也來學習,用從書記處討來的公文紙頭,隨意揮灑而成,且把這個東西也貼到床頭去,說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這一天的事了。

  我這符是到後又悄悄的貼到了一個火伕背上的。這火夫我們一到有機會就為他畫一點鬍子,或者把一個蘿蔔包上肮髒東西給他吃,到被哄傷心,或吃虧不了時,就荷荷的哭一陣,哭聲元氣十足,大家聽這哭聲以及欣賞那姿態,都似乎很有趣味。這漢子年紀是三十七歲,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長走來,找一些稀奇的話語一罵,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點錢,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見到這漢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邊,聲音也沒有了。

  這樣人,看來好象可憐極了,但若果我們還有「憐憫」這種字樣,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罷。方便中,他們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後,走到洗衣婦人處說一點野話,或做一點類乎撒野的事情的!他們用不著別人憐憫,如世界上許多人一樣。火伕這種人,他們到外面去,見了可以欺侮的人,並不把他們穿灰色衣服的權利喪失。他們也能在買菜蔬時賺點錢,說點謊話,再向神賭一個不負責任的咒,請神證明他的老實。他們做事很多,但吃東西食量也特別大。總之這些人的行為,皆是不可原諒的行為,所以挨打的時候比旁的人總多。在情緒上象小孩子,那不獨是火夫一種人,就是年紀再大一點的傳達長,也是一個樣子的。做錯事情被打了就哭,賞一點錢就又拭眼淚做醜樣子哼哼笑,五十歲年紀了還有童心,賭博一輸就放賴,這樣人還不止一個。

  天氣是使人發愁的天氣,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處代替工人扯爐。把大毛鐵放到爐上炭火中,一面說話,一面身對風箱,用兩隻手向後奔,到相當角度時又將身體向前傾,爐火為空氣所扇,發臭氣同紅光了。鐵煨紅了,一個小孩子把鐵用鉗夾取出,平放到鶴嘴砧上,於是兩小孩就揮細把鐵錘,錘打砧上的熱鐵,錘從背後揚起,從頭上落下,著鐵時便四方散爆鐵花。主任坐到舊槍筒的堆上,居高臨下,監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姜女萬喜良唱本書念給大家聽。主任的書已唱過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誦如流,主任還是一面看,一面唱,一字不苟且的唱過。間或有什麼人來到修械處了,有事同主任商詢,主任也還是用唱歌的章法同來人談話,正象這個人成天吃酒不醉,卻極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聲裡。

  我在扯爐厭煩以後,是也常常爬到過鐵堆上玩的。我愛這一屋子裡全身是煤煙與鐵銹的人,也極歡喜那些「三角」,「長方」,「圓條」硬朗實在的大小鐵器。還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無狗肉時煎豆腐乾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掛到什麼地方我總能發現它。

  談到天氣,辛壽他們是沒有兵士們那樣發愁的。天氣越冷他們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機會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們營裡火夫穿厚棉軍服臃腫象個熊,辛壽他們一定還是赤裸露出又小又髒的肩膊做事。他們身上好象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沒有脂肪的積蓄,但每一個人身體的健全,則仿佛把每人拿來每天炮打一頓以後,還放雨中淋兩點鐘也不至於傷風。

  明天是場期,應當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賭錢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作於一九二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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