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沈從文甲集 | 上頁 下頁
我的教育(3)


  八

  我到修械處玩了半天,看他們做事,幫到他們扯風爐。

  他們那些人,全是黑臉黑手,好象永遠找不到一個方便日子去用肥皂擦擦臉同頸脖的。他們那裡一共是六個小孩子,同在一處做事,另外一個主任,管理他們工作的勤惰。孩子們做事是有生氣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細小如甘蔗,卻能夠揮大鐵錘在砧上打鐵。他們用鑪,用鋸,用鑽孔器,全是極其伶巧。他們又會磨刀。他們一面說笑話,一

  面還做各樣事情,好象對於這工作非常滿意,且有過十年以上那種習慣。

  修械處方面,使我們對他們覺得羡慕的是他們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肉牛肉,人人有分,我們新兵營裡的人可沒有這種福氣。營長同隊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從不請客。

  他們約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應了。

  我們今天又擦槍。

  下半天從修械處出來,走到街頭,看到有兵士從石門方面押解人頭來部,每一個腳色肩挑人頭兩個,用草繩作結,結成十字兜,把人頭兜著,似乎很重,人頭一共是三擔。為看人頭就跟到這些人頭擔子回營,才知道這是駐石門剿匪砍來的。這是不是匪頭,那是我們不明白的事情。

  這東西放在副官處,圍攏來看的人極多。到後副官說,應當掛到場頭上去,明天逢場示眾,使大家知道我們軍隊已在為他們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們去看,直到看他們把人頭掛到焚字紙塔上姿勢端正以後,才回大營。

  九

  又到場期,精神也振作起來了。

  大清早就約了幾個不曾看到昨天人頭的兵士去欣賞那奇怪東西。走到那裡時,已有一些兵士在那裡看。人頭掛得很高,還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撥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後有一個人頭就跌到地上了。見了人頭大眾爭到用手來提,且爭把人頭拋到別人身邊引為樂事。我因為好奇就踢了這人頭一腳,自己的腳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日時,那關閉在牢裡的「土匪」被牽出到街頭當路大橋上殺了,把頭砍下,流了一坪血,我們是跟到那些護圍的兵士身後跑到了刑場,看到一個劊子手用刀在那漢子頸項上一砍,+囊簧摯吹餃說瓜碌匾院笤儆玫陡鍆返囊切情形的。大家還不算覺得頂無趣味,是這漢子雖不唱歌不罵人,卻還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刑常到了地,有人問他「有話沒有?」他就結結巴巴說「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他只說這樣一句話,即刻就把頸項伸長受刑了。

  如我能夠想得出這些人為什麼懂得到在臨刑時說一兩句話,表示這不示弱於人的男子光榮氣概,又為什麼懂得到跪在地下後必須伸長頸項,給劊子手一種方便砍那一刀,我將不至於第二次去看那種事了。

  這人被殺大概也不什麼很痛苦,因為他們全似乎很相信命運。是的,我們也應當相信命運。今天他們命運真不怎麼好,所以就這樣法辦了;我們命運同那個人相反,所以我們今天晚上就得肉吃。

  看過殺人回到營中,我們所討論的還是那漢子的事,我們各人據在稻草上,說了很長久的時間,又引申說到另外一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象我那樣寡見淺識的。他們還能從今天那漢子下跪的姿勢中看出這命運不好的漢子做匪無經驗的地方,因為如果作匪多年的人,他應當懂一切規矩,懂到了規矩,他下跪時只應屈一隻腿,或者有重傷則盤膝坐下,因為照這辦法,頭落地以後死屍才可以翻天仰睡,仰臥到地上對於投生方便。說了「二十年又是好漢」那樣慷慨決絕的壯語,卻到頭不懂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腳色。兵士們是每一個人皆有許多機會看到殺人,且無有不相信這仰臥道理的,兵士看被殺都很明白那種體裁,縱缺少這知識臨時也可以有熟人指點。

  十

  一個團總又同了二十個親信,押解一群匪犯來了。「該死的東西」一共是六個。審訊時有三個認罰,取保放了。有三個各打了一頓板子,也認了罰,又取保放了。聽說一共罰了四千,那押解人犯來的團總,安頓在司令部副官處喝酒,出門時,笑迷迷的同我們兵士打招呼,好象我們同他新拜了把子。

  我聽到一個兵士說,這是一種籌餉的最方便辦法。這人叔父是那軍法長,所說的話必定不會錯。聽到這個話,我心想,這倒真是方便事。我們駐到這地方,三十裡附近一共是一千多人,團上經常供給的只是米同柴火,沒有餉,大家怎麼能過年。人人都說軍隊駐防是可以發財的機會,這機會如今就來了。有了機會,除慶賀歡喜,無事可作了。不過也想到這些人他會恨我們這隊伍。不過就是恨,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的,不甘心罰錢,我們把他捉來就殺了,也仍然就完事了。

  今天落了雨,各處是泥漿,走到修械處去玩,仍然扯爐,看到那些比我年紀還小的工人打鐵。打鐵實在是有趣味的事情,我要他們告我使鐵淬水變鋼的方法,因為我從他們處討得了一枝鋼鏢,無事時將學打鏢玩。我的希望自然不必隱瞞,從兵士地位變成俠客,我自己無理由否認這向上的欲望。

  晚上睡得很晚,因為有兵士被打五百,犯了排長訓話的第一項,被查出了,執行處罰。軍人應當服從,錯了事,所以打了。這人被打過了就只伏在鋪板上哼,熟人各處采尋草藥來為他揉大腿,到後排長生著氣往營長處去了,大家都覺得無聊。但不久全睡著了,那被打的兵士似乎也睡著了,我還不能睡好,想到軍人應當服從,記到那兵士呻喚。

  十一

  約定了分班出到外面溪裡去洗衣,在家洗了一會衣,就在溪裡罵醜話澆水。因為又是好天氣,真想不到的晴朗,天氣一好,人人都天真許多了,有一個第八班的火夫,到後就被大家在很好的興趣中按到水裡去了。這個人從水中爬起,衣褲全濕,哭到營裡去時,沒有一個人把回營的處罰放到心上。

  我洗了衣,又約同了三個兵士到殺人的地方去看,屍首不見了,血也為昨天的雨水沖盡了,在那橋頭石欄幹上坐了半天,望到澄清的溪水說話不出。我是有點寂寞的。因為若不是先見到這裡殺了一個人,這時誰也看不出這地方有人伸長頸脖,盡大刀那麼很有力的一砍的事了。

  他們殺了人,他們似乎即刻就忘記了,被殺的家中也似乎即刻就忘記家中有一個人被殺的事實了,大家就是這個樣子活下來。我這樣想到時心中稍稍有點難過。不過我明白這事是一定不易的。雖然劊子手回營時磨刀,夜裡且買了一百錢紙為死人燒焚,但這全是規矩而已。規矩以外記下一些別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誰也無這義務的。

  這地方似乎也有讀書人,也有紳士。不過一個讀書人,遇到兵,打他的嘴,他也是無辦法的(紳士平時就以欺侮平民為生活,我們就罰他的款,他也只有認罰,不敢作聲)。打讀書人當然不是這地方的事,因為在這裡我們不想打誰,只是很平凡的活著,不打仗,脾氣是沒有的。我相信在愚蠢的社會中聰明也無用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