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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3)


  過了一會,他不能節制自己,又罵出怪話來了,他向那牛說。

  「你撒嬌就是三隻腳,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麼可說呢?它並不是故意。它從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當忙的日子中休息,而這休息還是「藉故」。天氣這樣好,它何嘗不歡喜到田裡去玩。它何嘗不想為主人多盡一點力,直到了那糧食滿屋滿倉「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腳不行了,它何嘗又說過「我不做」「我要休息」一類話。主人的生氣它也能原諒,因為這,不比其他人的無理由胡鬧。可是它有什麼可說呢?它能說「我明天就好」一類話嗎?它能說「我們這時就去」一類話嗎?它既沒有說過「我要休息」,當然也不必來說「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盡大爹,這是它始終一貫的性格。這時節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會跟了主人下田,開始做工,無一點不快的神氣,無一點不耐煩。

  可是說過好歹要工作的牛伯,到後又來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臉頰了,主人並不是成心想詛咒它入地獄,他正因為不願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給一個屠戶,才有這樣生氣發怒的時候!它的所以始終不說一句話,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夢。它明白它的責任。

  它還料得到,再過三天腳還不能複元,主人脾氣忽然轉成暴躁非凡,也是自然的事。

  當大牛伯走到屋裡去找取鐮刀削犁把上小木栓時,它曾悄悄的獨自在院裡繞了圈走動,試試可不可以如平常樣子。可憐的東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一樣,不慣於在好天氣下休息賦閑的。只是這一點,大牛伯卻缺少理解這夥計的心,他並沒有想到它還為這怠工事情難過,因為做主人的照例不能體會到做工的人畜。

  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氣似的敲打了一陣犁頭,想了想縱然夥計三天會好也不能盡這三天空閒,因為好的天氣是不比印子錢,可以用息金借來的,並且許願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氣,所以心上活動了一陣,就走到別處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處可以說話,有一處最為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間也得把那田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個有牛的熟人家去,向主人開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兩三天,我送你兩鬥麥子。」

  主人說,「伯伯,你幫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願意出四鬥麥子。」

  「那我也出四鬥。」

  「怎麼?你牛不是好好的麼?」

  「有癀,…」

  「哪會有癀?」

  「請牛醫看過了,花一串制。」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壯,平素又料理得極好,就反問他為什麼事缺少牛用。沒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一十的把夥計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說說,他在敘述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氣,可是用「追悔」是補不來「過失」的,他到沒有話可說,就轉到第二家去。

  見到主人,主人先就開口問他是不是把田已經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說,「老漢子,你謊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黃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會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莊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會為我好好做事。」

  「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捶不壞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打兩千下也不至於…」

  「打兩千下,是呀,…」

  說到這裡兩人都笑了,因為他們在這閒話上隨意能夠提出一種大數目,且在這數目上得到一點仿佛是近於「銀錢」「大麥斛數」那種意味。他到後,就告給了主人,還只打「一下」,牛就不能行動自如了。主人還不相信,他才再來解釋打的地方不是背脊,卻是後腳彎。本意是來借牛,結果還是說一陣空話了事。主人的牛雖不病可是無空閒,也正在各處設法借牛乘天氣好翻地。

  待到第三處熟人家,就是牛伯以為最可靠的一家去時,天色已夜了,主人不在家,下了田還沒回來,問那家的女人,才明白主人花了一斛麥子借了一隻牛,連同家中一隻牛在田中翻土,到晚還不能即回。

  轉到家中,牛伯把夥計的腳檢查檢查,又想解開藥包看看,若不是因為小牛有主張,表示不要看的意思,日來的藥金又恐怕等於白費了。

  各處皆無牛可惜,自己的牛又實在不能作事,這漢子無法,到夜裡還走到附近莊子裡去請幫工,用人力拖犁,說了很長的時候,才把人工約定。工人答應了明天天一亮就下田,一共雇妥了兩個人,加上自己,三個人的氣力雖仍然不及一隻小牛;但總可以乘天氣把土翻好了。牛伯高高興興的回了家,喝了一小葫蘆水酒,規規矩矩用著一個雖吃酒卻不鬧事的醉人體裁橫睡到床上,根據了田已可以下種一個理由,就糊糊塗塗做了一晚好夢。半夜那夥計睡不著,以為主人必定還是會忽然把一個大頭同燈盞從柵欄外伸進來,誰知到天亮了以後有人喊主人名字了,主人還不曾醒。

  三個人,兩個人在前一個人在後耕了半天田,小牛卻站在田塍上吃草眺望好景致。正象小孩子因牙痛不上學的情形,望到其他學生背書,費大力氣,自己才明白做學生真不容易。

  不過往日輪到它頭上作的事,只要傷處一複元,也仍然是免不了要照常接受。

  在幾個人合作耕田時,牛伯在後面推犁,見到夥計站到太陽下的寂寞,是曾說過「夥計,你也來一角吧」那樣話語的,若果這不是笑話,它絕不會推辭這個提議,但主人因為想起昨天放在醫生的手背上那一串放光的製錢,所以不能不盡小牛玩了。

  不過單是一事不作,任意的玩,吃草,喝水,睡臥,毫無拘束在日光下享福,這小牛還是心裡很難受的。因為兩個工人在拉犁時,就一面談到殺牛賣肉的事情,他們竟完全不為站在面前的小牛設想。他們說跛腳牛如何只適宜於吃肉的理由,又說牛皮制靴做皮箱的話。這些壞人且口口聲聲說只有小牛肚可以下酒,小牛肉風乾以後容易煨爛,小牛皮做的抱兜佩帶舒服。這些人口中說的話,是無心還是有意,在小牛聽來是分不清楚的。它有點討厭他們,尤其是其中一個年青一點的人,竟說「它的病莫非是假裝」那些壞話,有破壞主人對牛友誼的陰謀,雖然主人不會為這話所動,可是這人壞處是無疑了。

  到了晚上,大家回家了,當主人用燈照到它時,這牛就仍然在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上,解釋了自己的意思,它像是在訴說,「大爹,我明天好了,把那花錢雇來的兩個工人打發去了吧。我聽不慣他們的譏誚和侮辱。我願意多花點氣力把田地趕出,你放心,我一定不讓好天氣帶來的好運氣分給了一切人,你卻獨獨無分。」

  主人是懂這樣意思的,因為他不久就對牛說話了,他說:「夥計,是的,你會很快的就好了的,醫生說你至多三天就好。下田還是我們兩個作配手好,我們趕快把那點地皮翻好,就下種。因為你的腳不方便,我請他們來幫忙,你瞧,我花了錢還只耕得一點點。他們哪裡有你的氣力?他們做工的人,近來脾氣全為一些人放縱壞了,一點舊道德也不用了,他們人做的事情當不到你牛一半,卻問我要錢用,要酒喝,且有理由到別處去說,『我今天為桑溪大牛伯把我當牛耕了一天田,因為要吃飯,我不得不做事,可是現在腰也發疼了,只差比牛少挨一鞭子。』這話是免不了要說的,我是沒有辦法才要他們來幫忙的。」

  它想說,「我願意我明天就會好,因為我不歡喜那向你要錢要酒飯的漢子。他們的心術似乎都不很好。」主人不等他說先就很懂了,主人離開柵欄時就肯定而又大聲說道,「我恨他們,一天花了我許多錢,還說小牛皮做抱兜相宜,真是土匪強盜!」

  ……

  小牛居然很自然的同主人在一塊未完事的田中翻土了,是四天以後的事,好天氣還像是單因為牛伯一個人幸福的原故而保留到桑溪。他們大約再有兩天就可以完事了,牛伯因為體恤到夥計的病腳,不敢吝惜自己氣力,小牛也因為顧慮到主人的原故,特別用力氣只向前奔,他們一天所耕的田比用工人兩倍還多。

  於是乎,回到了家中,兩位又有理由做那快樂幸福的夢了,牛伯為自己的夢也驚訝了,因為他夢到牛欄裡有四隻牛,有兩只是花牛,生長得似乎比夥計更其體面,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走到欄邊去看,且大聲的告給「夥計」,說,「夥計,你應當有伴才是事,我們到十二月再看吧。」

  夥計想十二月還有些日子就點點頭,「好,十二月吧。」

  到了十二月,蕩裡所有的牛全被衙門徵發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證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順眼無意中望到棄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後悔為什麼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腳打斷。

  作於一九二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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