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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2)


  大牛伯到後才說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結果。

  他這樣接著說:

  「……我恐怕那麼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這東西就對我哭,好象要我讓它放工一天。你說怎樣辦得到?天雨是為方便我們落的。天上出日頭,也是方便我們,不在這幾天耕完,我們還有什麼時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個上半天我用的力氣還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內,樣子就很苦。它象怕我要丟了它,看到我不作聲,神氣憂愁,我明白這大眼睛所想說的話,和它的心事。」

  甲長答應同他到村裡去看看那牛,到將要出門,別處有人送文書來了,說縣裡有軍隊過境,要辦招待籌款,召集甲長會議,即刻就到會。

  這甲長一面用一個鄉紳的派頭罵娘,一面換青泰西緞馬褂,喊人備馬,喊人為衙門人辦點心,忙得不亦樂乎,大牛伯歎了一口氣,一人回了家。

  回到家來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兩個真正講了和,兩個似乎都知道這腳不是一兩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認錯中,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腳,看那傷處,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來的平時給人揉跌打損傷的草藥,敷在牛腳上去,用布片包好,牛象很懂事,規規矩揪盡主人處理,又規規矩揪回牛欄裡去睡。

  晚上聽到牛+草聲音,大牛伯拿了燈到照過好幾次,這牛明白主人是因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個圓大的頭同一盞桐油燈從柵欄邊伸進時,總睜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從不問它「好了麼?」或「吃虧麼?」那一類話,它也不告他「這不要緊,」或「我請你放心」那類話,他們的互相瞭解不在言語,而他們卻是真真很瞭解的。

  這夜裡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們的關係的。他用它幫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時候,它就將讓另外一種人牽去了。它還不很清楚牽去了以後將做什麼用途,不過間或聽到主人的憤怒中說「發瘟的,」「作犧牲的,」「到屠戶手上去,」這一類很奇怪的名字時,總隱隱約約看得出只要一與主人離開,情形就有點不妥,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詛罵同鞭打了。

  為了這不可知的未來,它如許多蠢人一樣,對這問題也很想了一些時間,譬若逃走離開那屠戶,或用角觸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會許願,因為許願是人才懂這個事,並且凡是許願求天保佑,多說在災難過去幸福臨門時,殺一隻牛或殺豬殺羊,至少必須一隻雞,假如人沒有東西可許(如這一隻牛,卻什麼也沒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價的從身上取出的精力),那麼天也不會保佑這類人的。

  這牛迷迷糊糊時就又做夢,夢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飛跑,犁所到處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則站在耕過的田裡,膝以下皆為鬆土所掩,張口大笑。當到這可憐的牛做著這樣的好夢時,那大牛伯是也在做著同樣的夢的。他只夢到用四床大曬穀簟鋪在坪裡,曬簟上新蕎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蕎子向太陽下照,蕎子在手上皆放烏金光澤。那蕎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裡過斛上倉,竹籌碼還是從甲長處借來的,一大捆丟到地下,嘩的響了一聲。而那參預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紅站在身邊,他於是向它說話,神氣如對多年老友。他說,「夥計,今年我們好了。我們可以把圍牆打一新的了;我們可以換一換那兩扇腰門了;我們可以把坪壩栽一點葡萄了;我們……」他全是用「我們」的字言,仿佛這一家的興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榮,或者是實際。他於是儼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時樣子,水汪汪的眼睛中寫得有四個大字:「完全同意」。

  好夢是生活的仇敵,是神給人的一種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來,他比起沒有做夢的平時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蕎麥還不上倉,其次就記起那用眼睛說「完全同意」的牛是還在欄中受苦了,天還不曾亮,就又點了燈到欄中去探望那「夥計」。他如做夢一樣,喊那牛做夥計,問它上了藥是不是好了一點。牛不做聲,因為它不能說它正做了什麼夢。它很悲戚的看到主人,且記起了平常日子的規矩,想站起身來,跟到主人出欄。

  他站起走了兩步,他看它還是那樣瘸跛,哺的把燈吹熄,歎了一口氣,走向房裡躺在床上了。

  他們都在各自流淚。他們都看出夢中的情形是無希望的神跡了,對於生存,有一種悲痛在心。

  到了平時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卻在官路上走,因為打聽得十裡遠近的得虎營有師傅會治牛病,特意換了一件衣,用紅紙封了兩百錢,預備走到那營寨去請牛醫為家中夥計看病。到了那裡被狗嚇了一陣,師傅又不湊巧,出去了,問明白了不久會回來,他想這沒有辦法,就坐到那寨子外面大青樹下等。在那大青樹下就望到別人翻過的田,八十畝,一百畝,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師傅才回家,會了面,問到情形,這師傅也一口咬定是牛癀。

  大牛伯說:「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分量稍重了點,或打斷了筋。」

  「那是傷轉癀,拿這藥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癀藥我家還少?要走十裡路來討這東西!把嘴一癟,做了一個可笑的表情。

  說也奇怪,先是說的十分認真了,決不能因為這點點事走十裡路。到後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輕了,答應了包好另酬製錢一串,這醫生心一活動,不久就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這名醫有大城中名醫的排場,到了家,先喝酒,吃點心飯,飯用過以後,剔完牙齒,又吃一會煙,才要主人把牛牽到坪中來,把衣袖卷到肘上,拿了針,由幫手把牛腳扳舉,才略微用手按了按傷處,看看牛的舌頭同耳朵。因為要說話,他就照例對於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種責難。說是這東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對主人隨便把治人傷藥敷用到牛腳上認為是一種將來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後是在牛腳上紮了兩針,把一些藥用口嚼爛敷到針紮處,包了杉木皮,說是過三天包好,囑幫手拿了預許的一串白銅製錢抗到肩上,游方僧那麼搖搖擺擺走了。

  把師傅送走,站到門外邊,一個賣片糖的本鄉人從那門前大路下過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門前站,就關照說:「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場上有好嫩牛肉,知道了沒有?」

  「見你的鬼!」他這樣輕輕的答應了那關照他的賣糖人,走進大門訇的把門關了。

  他願意信仰那師傅,所以想起師傅索取那製錢時一點不勉強的就把錢給了。但望到那人從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師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幫手肩上的製錢一串,他有點對於這師傅懷疑,且象自己是又做錯了事,不下於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來。他以為就是這麼隨便紮兩針也值一串二百錢,一頓點心,這顯然是一種欺騙,自己性急又上當了。那時就正有點生氣,到後又為賣糖人喊他買「牛肉」更不高興了,走進門見到那牛睡在坪裡,就大聲唇罵,「明天殺了你吃,看你腳會好不好!」

  那牛正因為被師傅紮了幾針,敷了藥,那只腳疼痛不過,見寒見熱,聽到主人這樣氣憤憤的罵它,睜了眼見到牛大伯樣子,心裡很難過,又想哭哭。大牛伯見到這情形,才覺得自己仍然做錯了事,不該說氣話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話不說,以背對太陽,盡太陽炙背。天氣正是適宜於耕田的天氣,他想同誰去借牛把其餘的幾畝地土翻松一下,好落種,想不出當這樣時節誰家有可借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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