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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1)


  她在房中。

  把衣服脫了,襪子脫了,換了一件薄薄的寢衣,換了一雙拖鞋,坐到床邊想四點鐘以前的事但她不許自己想這件事。

  小茶几上放得有紙煙,她劃了一根火柴,點了一支煙。煙拈到手指間,吸了一口就又不吸了。把紙煙擱到煙灰碟裡去,站起了身,到臨街的窗戶邊去,試把窗推開。窗開了,外面的風吹進來了。她站到四層樓窗口望到下面靜沉沉的街,為一些無言無語的懸到空中的燈所管領,沒有一個人走路,沒有一個車夫也沒有一個警察,覺得街完全是死街。仿佛一切全死了。

  她又望對街高樓的窗口,一些同樣如自己這一邊還露著一片燈光的只有三處,有兩處是同自己一樣生活的同伴們所住,才從舞場回來,沒有安睡,另一邊,則從那燈光處橐橐地傳著一種擊打的聲音,這是一個鞋匠。這鞋匠,日裡睡覺晚上做工,在太陽下他常常曬著他的成績,掛在那窗口大釘上,因為這樣所以她知道他是皮鞋工人。望到冷清清的大街,她先是有一點害怕,到後聽到遠處有一輛汽車跑了過街,汽車因為街頭無人,速度激增,飛快如一支箭。汽車過去以後,她悄然離了窗口,仍然坐到床邊了。她仍然得想四點鐘以前的那一件事。

  ……這樣想,是呆子的呆想罷了!

  她又吸煙,且望桌上陳列的那從中華照相館新攝成的自己的舞姿。那身上每一部分,每一屈折,皆露著一種迷人的年青的美麗的照片,自己看來是比別人並不兩樣,有些地方熟視以後,是能使心上燃燒一種情緒,仿佛對這照片是應當生著妒嫉的氣的。她捏著那相片,象一個男子的姿勢,把她捧在胸前,又即刻把她用力摔到屋角掛衣處去,她仍然為這美的身材憤怒了。

  她應當責難自己,在一些苛細的失度上加以不容讓的嗔視,而那天生的驕傲,又將在袒護意義上找出與端嫻在一處的結局。她不能如其他人在生活上找尋那放蕩的方便,然而每當她一從鏡子照到自己的身影,一看到自己的相片,便認這苗條的軀幹的自珍成為一種罪惡。她做夢也只是需要生活上一種屬￿運命那樣的突變,就象忽然的、不必經過苦惱也不必經過另外一個長久時期、她就有了戀愛,不拘她愛了人或人愛了她,總而言之很突然的就同在一處。經營那共同生活了,在一些陌生的情形中做著縱心的事,她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再有時間的剩餘來責難自己了。不過做這樣夢的她的為人呢?是完全不適宜於放蕩的。外形與內心,在同輩中皆有著君子的雅號,她的機會只是完成這稱謂的意義,所以在誰也不明白的波濤中度著日子的她,這時仍然是獨自一人。

  ……這是呆子的事,真不行!

  她想些什麼事?沒有誰明白的。她覺得若來服從自己的野心,那末早晚有機會將嘲弄自己成為呆子的一時。凡是近于呆處,自然也就是許多人平常作來很簡單的事,一些不與生活相熟習的野心把自己靈魂高舉,把心上的火點燃,這樣的事而已。她是雖然仿佛一面把這火用腳踹熄,一面從幕的一角還仍然望到那驚心動魄的情形,深深願意有一種方便把自己擲到那一面陌生生活中去的。

  四點鐘以前有那樣一件事。

  在參加都市生活之一種的一個跳舞場中,時間還早,沒有一個來客,音樂第一次作著那無聊的合奏,同伴們互相攜了手跳著玩。生活開始了。她仍然如往日那麼穿了她的花衣,肩上撲了粉,咬著嘴唇上了常兩分鐘,過去了,第一次休息到了,她退下來坐到那原來位置上,理著自己的發。這樣時節坐在並排挨身的兩個同伴說話了。

  其一道,「他怎麼說?」

  另外的人就說:「他說是的,他就是你所想知道的那個,那是我的朋友××,你看他不漂亮麼?我就望了那年青人一眼,白臉兒郎說是××我倒不甚相信。但他坐到那座位上,望到我們的跳舞,似乎聽到朋友在介紹他了,靦靦腆腆的笑,女孩子樣子手足局促,我明白這不會錯了,得淩的介紹,我同他舞了一次。」

  其一又說,「到後,你親自問過他沒有?」

  「問過的。我說,××先生,你怎也來這些地方?他很奇怪我這個話。他就說,你認識我嗎?我說我從大作××一書上認識了先生一年了。他聽到這話把步法也忘記了,對我望,我不知道他是為什麼,他就忽然如不有我那種樣子,仍然把頭低下很幽雅的跟著琴聲進退了。」

  第一個聽到這裡就笑了,她說,「他不懂你的意思。」

  「怎麼不懂?他是不相信這句話。他以為這是故意說的,本來是很高興,聽到這話反而覺得跳舞場無聊,所以他只跳一次,到後就要那朋友陪他回去了。」

  「你怎麼知道這樣詳細。」

  「我到後聽到他朋友密司忒淩說,他說他不相信一個舞女懂得到他。」

  「臉白了的年青人都是這樣,過兩天再來時,你看我來同他……」樂聲一起,舞女全站起了身,仍然互相搭配對子在光滑地板上把皮鞋跟擦著,奏樂人黑臉如擦了靴油,在暗紅燈下反著烏金的光澤,穿白衣的堂倌們在場上穿來穿去,各人皆如莫名其妙的聚到這一間房子裡,作著互相看來很可笑的行動。這時在外面,就有人停頓在街頭,從音樂中如上海作家一般的領會這房子裡一切異國情調了。

  約莫有十一點半鐘那樣子,從樓下上來了三個人,三個人在樓口出現,到後是就坐到與舞女的列很相近的一個地方了。這樣一來什麼也分明了,她見到那兩個同伴之一同初來的客人之一點頭,另一白臉長身的清瘦臉龐的男子也向女人稍稍打了一個招呼。她知道剛才同伴談話所指的××是誰了。

  她癡癡的望到這年青人,把一切美觀處皆發現殆盡;她想若是機會許可,在樂聲起處他若會走到她身邊來,那今夜是幸福的一夜了。

  她不知如何,平常見過許多美男子,全不曾動心,今夜卻沒有見這人面以前,聽到那同伴說著,羡慕著,自己就仿佛愛上這不相識的男子了。當她已經明白這新來三人之中一就是女人所說的男子時心中便起了一種騷擾,不能安靜。她也不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提出制止這不相宜的野心的方法。她只想,音樂一開始,這戀愛便將起一種變化,她將……「除了心跳,接受這扶持,沒有更完全的所想到必須作去的事了。」這樣想著,過了一會兒,音樂當真開始了。她極力的鎮靜自己,看這三個人如何選擇他們的對手。然而三人中只其餘兩人,把先前說話那兩個女人接著作卻爾斯登舞,其他一男子卻仍然坐到原處喝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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