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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4)


  我們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師的家裡,在門前小廊下遇見了那牧師,好象是鎮夜沒有睡眠,心緒非常蕪雜的樣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調一碗粥。

  自從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後,我是只到過他家四次,如今已經有十七天不見到了這博學牧師的。他看到我來了,非常激動,他一點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後作的事情。他還以為是我看了報或到朋友家聽到君子母親談到,才特地來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親問了他一句話,他即刻就引我們到那婦人的住房去。他進了房,很憂愁的走到婦人床邊去,溫柔的喊婦人一個奇怪的名字,像是父親稱呼最小的兒女一樣神氣,告正閉了眼眯著的婦人,有朋友來看望。

  婦人像是知道來的是我,沒有把眼睛即刻睜開,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我明白這上面所隱藏的意義。我知道那丈夫的溫柔使我難過以外,也使這婦人有一種慚愧。到後把眼睛開了,在那薄媚的臉上保留著慘慘的微笑,我們都沒有什麼話可說。只聽到那袋鼠牧師,說了許多廢話,他說到當他聽到翻車的時候如何驚惶,到後知道了她在車裡又如何著急,到後把人用汽車送來又如何忙亂,他且在這些敘述中,不忘記告我們他對於醫藥的知識與看護的知識。一個牧師天生就是口舌叫賣的腳色,但我還沒有遇到第二個牧師有這個人的博識,且把這知識有條有理的傾瀉給人聽。當牧師說到一切時,躺在床上用繃帶束了頭部同臂膊的受傷人,她只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到半禿頂的丈夫。她的皮膚為傾跌所擦傷,她的心為那丈夫也擦傷了。我看到這情形,我想說出幾句話,就全沒有相宜的話。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軟弱,我不能救濟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種情形下會生出一種犧牲自己的心情,因這個突變的事情,我將在一個失敗的局面下過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認我那朋友的不科學見解,命運的手抓著我時,盡人事的擺脫,終歸無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時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敗。雖然仍舊不忘記盡人事的種種必須辦法。

  (到這裡我曾問到他的理論。)

  理論是不適用了。理論的失敗在事實的特殊。我聽到這丈夫是一個醫生,我就得承認我們的逃亡是只好當成一個將來的可笑故事講講了。我那時恨我不是學醫的人,因為除了我是一個好醫生,我沒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這個時候戰勝那牧師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記「時間與空間」的一個人,在戀愛的成敗上我尤其明白這時空的影響。這時她病倒在自己家中,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時所認為仇人的人,因為時間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間,她將在一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過失。她將為一些柔情體貼所征服,覺到生活的均衡為適用,而把冒險的熱情消磨在回想裡。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樣,同我在一種昏看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離婚,這婦人有考慮的必要,而且這考慮結果,她將按照一個婦人的本能,願意在平安中保持現狀,不願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險的投資了。

  當夜我住在朋友那小書房中,為了恐怖自己為自己的幻象所苦惱,我同朋友談了許多另外一些關於學問上的問題。我避開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象平常許多時節的我了。到後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為我需要一個更明澈的頭腦,預備在明天再到那牧師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夠給我一個新的希望,我不承認我的慘敗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個人到牧師家中,還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聽那個牧師談關於女人晚上發燒的事。那太太,靜靜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間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觸,那眼光中充滿了的異常的憂愁。牧師到後很機警的把我拉到外邊,向我說,「她發燒,她昨夜說了許多夢話,全是很可憐的一些言語。你來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談點話,解解她的悶,我到××有一點事去。我無論如何要下午才能回來。我這個提議你一定不會拒絕。」把這個話說完,我們對望了好一會。

  這是互相人格的瞭解的對視,不是嗔恨,缺少惡意,我從我的對手眼睛裡,望得出一種悲憫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聽到的夢話一定與我有關,我明白這個人雖明白了這事也仍然是毫無芥蒂,且即想在這個錯誤上加以一種最妥當的補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費了一些思索才會說出這樣話來。他一定已經同婦人說了什麼話,將給我一個機會同婦人商量處置的方法,他且告給了我下午才會返身,是明明白白說到有許多話許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沒有回家以前辦好的。我懂到這個人的意思,平時饒舌的技能,一切皆在一個奇怪的敵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這樣瞭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飾了,就一句話不說,同他緊緊的握了一下手,這牧師,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禿頭,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會,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師走了,要我留到這裡陪你。」我說過了這話,就坐在床旁一張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臉。

  婦人想了一陣,像是對於我這句話加以一種精密的分析,又像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種遐想,到後才輕輕的說,「你過來一點。」我坐近了一點,把一隻手放在那女人嘴邊,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聲的問我,「××同你說了些什麼話?」

  「他告我你晚上發燒,說夢話說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們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沒有睡覺。我不知道他怎麼樣虐待了你。」

  女人說,「他虐待我嗎?是的,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們要逃走,他是並沒有說什麼重話的。他並不向我說過一句使我傷心的話。他只說人太年青了,總免不了常常要做一點任性的事情。他說年青人永遠不會懂老年人。他說我的自由並不因為嫁了他而失掉,但應當明白的做一切負責的事情。他說你是一個好情人,他毫無干涉我們接近的意思,他只願意我們不要以為他是一個頑固的老年人,對於他抱一種誤解的責難,就夠了。……他對於我就是這種虐待。」女人說過後,就哭了。

  我也被這老東西的話虐待了。我的聰明,我的機智,我的種種做人的進取的美德,為這個精巧的謊話所騙,完全摧毀無餘,想維護那個三日前的主張,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了。

  我們逃走的計劃,自然是辦不到了。我因為這突然的轉變,我感到應當犧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終於在這個牧師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會。就轉××去了。

  (我說,那你就這樣輸給那牧師了麼?)

  我輸了。只輸過這樣一回。因為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變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戀愛上,所以現在真就成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後是仍然見到的,她還來找過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點傷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種熱情來把女人的身體得到,那無限溫柔的心,還仍然是那牧師的。我對於那牧師,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種慚愧。我沒有理由再到那裡去了。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談話,就只是為得同他年青的美麗的妻親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會同我做出一點不檢點的事。如今聽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動,只以為應當看清楚周圍有非逃不可的時候,再來計劃到這與社會習慣相違的行為。他知道怎樣採取了最聰明的方法,使我們毫不因為這發現感到難堪。這成精的人,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個人終於逃走了。

  當朋友把故事談到最後時,我笑了。因為我不相信這故事的發展與結束。我說,「一個那麼長於理論的人,在這件事上,是還缺少一個必需失敗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麼?我先前不是說過,我總是把我所愛的女人,為她選上一個與她最相宜的男子這件事麼?我是一個好情人,卻並不是一個好丈夫,我不能在戀愛上扮小丑,就只是這一個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見面了。」

  「難道就這樣結束麼?」

  「你以為應當怎麼樣結束呢?」

  ……

  到後我們出去時,走到山門邊,買桂花栗子,朋友正彎下腰去拾栗子,見有一個年青女人正想下轎,後面一個轎子上的中年男子,像是那女人的父親,就用北方話說,「天氣夜了,不要看那些魚。」兩頂藤轎就從山門外走過,向嶽墳路上,消失在那幾株老栗樹後了。那時天氣的確已經快要斷黑,天上的霞已經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問我是不是常常為一種天氣把自己的性格變化,我說這變化是有的,但只是暫時,不是永遠。他卻說,他是與我不同的。因為我那時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們就沒有再說什麼話。

  回到旅館朋友說明天想返上海,因為什麼我是不明白的,當時我曾用笑話說,「是不是仍然還得過××去作那牧師座上的嘉賓?」朋友點點頭,接著就狂笑了許久。

  早上看時報,看到××通訊,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說故事發生的那縣分,我發生一種莫可名言的興味,過細看了一下內容。上面說:……××牧師,被十七夜的窯市變兵戕殺後,已有三名變兵被七營捉獲解省。當時把那報紙剪下,想到去問問一個與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問了許多人皆說聽說是在唐山煤礦公司總務科做事。

  我正想把這剪下的報紙寄去,朋友卻正從北平來信告我,最近已經同一個協和醫學院的女生訂婚了,這獨身的計劃的變更,是完全在玉泉談那故事以後望到天上紅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態度。看了那個信,我把它連同那一片剪下的報紙一起丟到火爐裡,望到它燃過後作淺藍色火焰,許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為什麼所蝕空的模樣,仿佛成為一個悲劇的中心人物,癡了許久。

  作於一九三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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