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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3)


  我說那故事,莫再耽擱時間了。可是未談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點我的心情。

  我是不曉得什麼叫失戀的。我要的我總得到。這個話說來不是使我自覺驕傲的意思。我不把這個誇張放大到熟人前面,因為說謊只是虛榮的維持,我是用不著這「戀愛天才」綽號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強劍我的脾氣是愛上了一個女人,我總能在一個最快速度內,使女人明白我在愛她,到後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後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給我的。我聽不得誰說到某一美麗女人在極壞相極俗氣丈夫身邊安靜過日子的事情,這些貞操我看得出是一種冤屈,同時感到一種莫可名言的悲憤,覺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愛那個女人不可。

  我這孩子氣的也可以說是俠氣的行為,只像是向俗見作一個報仇的行為,且像是為女人施捨的一種行為,這裡我是很有過一些犧牲的。聽到這女人生活的不合理,我就找出一個機會來,把我這鮮明年青的身體,慷慨贈給這女人,使她從我身體上得到一種神秘的啟示,用我的溫柔,作一種鑰匙,啟開了這女人閉錮的心上的門,要她有一種年青的欲望的火,要她覺悟到過去一切的不合理,從新的獲得上,發現那老公牛佔有她是一種羞恥,一種切齒的冤仇。

  事情是在××的那年,我在擔任一個汞砂場的技師。有一天,到去市約四十裡一個地方去找尋一個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體面的長途公共汽車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個婦人,一個使我這人也大驚訝的美麗婦人。那個優美的在淺紫色綢衣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我承認這是一個天工自己滿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無可批評。這個人正象有心事樣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裡奇怪這地方會有這種婦人。

  從衣服及頭髮上看,我難於估計準確這女人的身分。我想這應當是我的災難來了,我又應當在公司的職務上另外找出一個盡責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婦人從什麼地方下車,若果中途下車,我就隨到下去,問問她是在什麼地方住身,是做些什麼事情的人。我平時是不容易對女人感到多少糾紛的,既覺到可愛,我就不能放棄這機會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後一站,這人才下車,我就想做一點呆事,跟到這婦人走一會,且莫到朋友處去訪朋友。但最壞的氣運由我自己作成,沒來之前恐怕不找朋友的住處,先一日曾寫了一個信通知給朋友,這時朋友卻正在停車處等候,一見我從車門處躍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長女,望到了我,就走攏來抓著我了。因為這小孩子一鬧,因為攜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邊去,同朋友握手,再回頭找尋,女人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悵惘的心情隨了朋友到他的住處,同朋友夫妻兩人談到一些留在國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為我照例不歡喜談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婦為尊重我起見,也不提到這小市鎮的關於婦女的話。我也不破例,去把車上所見去問我那朋友夫妻。不過在吃晚飯時節,那在車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長女君子,忽然向她媽說道:「媽媽,我今天在車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阿姨,美極了。」

  「你又見她嗎?你為什麼不喊她?」

  「我因為接叔父,所以忘記了。那真是畫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歲的一個小孩子,提到這美女人時居然也不缺少欣羡。

  我就問朋友,所說的女人是什麼人。

  朋友原本認為我對女人無興味的,就說,「××若是你覺得這女人還美,我就為你想一個法介紹給你,好使我們君子也得常常見到。君子是見一次總說一次這女人的。」朋友這話顯然是出於一個玩笑的意義上,因為他一點也不瞭解我,他雖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見愛的資格不缺少,他總以為我是一個快樂健康的人,說簡單點他是把我當成一個孤高獨身男子款待,在說話行事各方面,對我是總不缺少一種含蓄的憐憫成分的。為了這個對手,我可不願多說話了。

  但是,稍過了會,朋友的妻,像是明白我一點,就告給我關於那女子的許多事。我從君子母親方面才知道那美婦人是一個牧師的夫人,因為君子間或由她母親帶到××的教堂去玩,所以認識了這婦人。君子母親另外所知道的只是這婦人在××女校畢業,去年才嫁給××的牧師,牧師比女人年長十五歲。聽到這些話後我心上有些為朋友夫婦料想不到的變化。在我面前又象出現了一個仇人,我想像這牧師是一個最壞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計他們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種欺騙上,我不相信這女人心上沒有一種反動。機會給我一個犧牲自己的時間到了,我陪了君子母女兩人到教堂花園著白鶴,牧師不在家,那紫衣美婦人出來招待我們,我有意在那花園裡逗留了許久。

  我自然就同這牧師夫人認識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種初初晤面下,把一個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給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時,我與那婦人最後的點頭,最後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在路上君子的母親問我,這女人是不是很可愛,我說我將把自己來放到一個危險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親懂我的意思,她對我的瞭解比她丈夫為多,就笑說一切願意幫忙。

  回到朋友家書房中,躺到特意為我佈置的一個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來的事情,想未來,想這時那婦人的情形,全身發燒,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這心的馳騁。我明白我應當安安靜膊在這個小書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給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來把問題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個聰明的男子,他的聰明只在怎麼把意識的速度,維持到事實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無用,他就不應當在孤獨的時候去猜想那兩人以上關係,因為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個與事實相左的謬誤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攜了君子去,見到牧師也見到了那牧師夫人,我只同牧師談了半天話。我同那個靠叫賣聖雅各養得健壯如一匹大袋鼠的人談神學與宗教學,我同他說中國各派教會事業的變遷,我同他談洗禮與教會中慈善事業的各樣問題,到後還同這袋鼠談到聖經。幸得是我,才能有這樣多廢話可說。不消說在牧師方面,在一個長時間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讓這騙子愛我,讓他把我的可敬重處告給那個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這點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兩人去的。朋友這太太當真履行了她的諾言,當我同到那叫賣聖雅各名分的人物繼續討論一切重要問題時,君子的母親就同那太太討論我同牧師。

  事情的銳變使我自己也吃驚不小,還只第六天,這個美麗婦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個人留在我朋友那小書房中,同我談愛情了。

  一切由她明瞭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將我所有的全部給了她,盡她在一種嶄新的享受中,用情欲與溫柔有意義的消磨了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個月,這婦人就到過那裡五次。我回到××,婦人又到過七次。我的行為使我那個朋友吃驚,這好人,他倒奇怪,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倒以為我是憑了好的命運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個好朋友的嘲弄,說我在幸運下賭贏了一注財富,在這些事上我當然用不著分辯,因為直到如今他還是對我的「科學方法」加以懷疑。

  你是很明白的,兩個年青人的戀愛,先是大多數維持在一個恣肆的行為上面,到不久,這遊戲就轉到了嚴肅的情形中了。我們的接近,因為距離發生問題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為一個晤面的根據地,又因他種關係,要我搬到××去也辦不到。而且我們同時皆不滿意現狀,我們皆得再進一步,費一點氣力,抱一點決心,犧牲一些必須犧牲的幸福,才能達到完全。

  本來對婦人只抱了復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婦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們在一個恣縱中過一些日子,到後又仍然因為別的事情終於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點,慢慢的明白了她的個性,在什麼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總費了些氣力,把這人轉給一個最恰當的丈夫方面去,我盡他們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盡他們成為一對佳偶,這樣人是很有幾個的,可惜我這時不能為你說及。但是,自從我一同這牧師太太戀愛以後,我就覺得我應當結婚,而且結婚的女人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了。我真正為了那不可當的溫柔,以及不可當的熱情投了降,把一點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禱告上帝處罰我的事了。

  我們不顧一切,計劃到離開××的生活,甚至於把必須的向社會的辯訴也準備好了。

  但是這是一件事實,不是一個架空的故事,我們仍然因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為一個比見面更突然的事所打擊,她因為到我住處往返來去的長途汽車上,翻了車,一車的人皆連同那一輛汽車摔在路旁小河裡面,這意外事情的發生,只去我們離開××兩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見到當地報上所載的消息,計算時間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輛車。我趕忙坐了車到××鎮朋友家去。一見到君子母親,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這件事。那朋友,還料不到我們的情熱,料不到我在兩天后就準備要帶了那牧師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學家樣子冷靜,而說出玄學家的話語。他說,「你的氣運觸了礁石,昨晚應當做了一個惡夢。」我不理他,就問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麼醫院。君子母親說聽他們說到是住在家裡,傷處不大,正想等你來一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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