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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2)


  我不是對女子缺少尊敬,我不過比別人明白一點,女子在什麼時候用得著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給我們男子的幸福的闊度是到什麼尺寸為止。我把女人當成一個神,卻從不要求她所缺少的東西。我對於女人有一種刻骨鏤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為難的。許多人都說女人會說謊,這些蠢東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侈,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沒有那些出於男子口中的種種,她不說點謊怎麼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聽到許多男子皆說到「相思」或「單戀」這樣一些古怪名稱,說是一種使人見寒作熱的病,一種使人感到生存消沉的厲害的病。真是奇怪的事。為什麼有這樣使醫生也束手的病?不過是無用處的男子漢,在他無用的本分上,取出一個要人憐憫的口號罷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種男子,就是縱見到一個放蕩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褻的樣子告他怎麼樣可以用她,這男子也仍然還是要害相思病的。正象天生有一種人有這樣一種病根,那是一匹閹割過的雄雞,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夠做其他事的一種人。我是永遠不害這樣病的,我只要愛定了誰,無論如何她總不會在我手下滑過。

  我並不比別人有值得女人傾心的社會地位,並不比別的人錢多,我樣子也並不是完全中各種婦人意的體面,讓我再說一句野話吧,我氣力也並不比起許多人為強壯!同一個女人相愛完全不是需要這些的。婦人中有歡喜水牛的怪嗜好婦人,可是多數卻全不在乎此。一切的誇張,常常只是一個笑話,對這誇張感到完全的婦人真是少而又少!我還從沒有見到一個婦人選擇男子,是照到男子們所猜想的標準下手的。

  大多數的女人需要男子,她們是同吃飯完全一樣,只在方便中有什麼就吃什麼的。在吃飯時節,我們是還沒有聽到誰因為菜飯太壞,打過碗盞的事,事實也總有歡喜丟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種原因;或者是嬌養慣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飽了傷食,或者是害別的病受了影響,所以脾氣就壞了。但是,就象這些人,餓一陣,她也仍然很隨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婦人對別的事或者不通融,對男子是一點不生問題的。

  為什麼我們常常聽到把一個美婦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實卻是男子的過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婦人才常常為一類最壞的男子所獨佔,而且能夠貞靜自處。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是都很願意(或者說不拒絕)有幾個在身心方面能供給一切愉快的男子作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無恥,還有的就是男子太象一隻閹割過的公雞;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戲,使女人感到快樂而不受拘束,總辦不到,所以許多本來天生就一個放蕩性格的女子,在這種社會上也變成聖潔的婦人了。

  女人在戀愛方面需要的原是灑脫,一個已經懂到數一百小製錢不會錯誤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關係上應當作一種打算,若果是在情欲的悅樂賬上支下過多痛苦的息金,那她們自然是不幹的。但是如這事情是一件灑脫不過的事情,她們就找不出理由拒絕同你戀愛了。我們所誇獎的女子的長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們不要太把能夠保持這長德的人加以不相稱的敬視或畏視,若是愛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灑脫不過的人」這一種意義表示得明白,她的貞嫻自固的門欄,是會完全摧毀在你那一個態度上的。

  我先是說到婦人是飲食一樣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樣子,我們就來注意一下烹調,注意一下對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強弱。自然我們隨時皆不能缺少處事恰當的聰明,我們要一種藝術或技術,我們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軟弱,總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種種名詞的解釋,我們皆能夠運用和理解,才是一個最好的情人。要耐煩、哪哪哪哪哪,且得拿這一方面長處給那女人知道,到後縱是聖瑪利亞也會對你含笑。

  你得把你當作一種蔬菜送給那女人,且必需盡她知道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廚子,有頑固的自信,以為若果這一樣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麼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時總仍然心滿意足,或者還覺得這蔬菜的適口,與到胃裡以後的容易消化。你若要愛一個婦人,就用這種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為不好意思,就也得挾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讓她有第二個「非吃不可」的機會,到後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許多男子是因為好象不願意自己在女人勉強情形下被吃,所以永遠不會得到女人的愛情的。所有害相思病,發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類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發狂的發狂,都不會再麻煩女人了,若是盡他們永遠在婦女們身邊,女人真不知要怎麼樣受冤受屈。

  因為這樣事許多男子都怪女人,這些尚未完全發狂的男子,不消說全是一些呆子呆心事,因為他們只知道用他們從老輩傳下來一套對付女子的方法,時代既然不同,他們找不到愛情,就把發狂的機會找到了。他們也可以說不是想真心要同一個女子要好的人,因為無一處不是有許多非常多情的女子。這些男子只有一個方法,是使女人變成可詛的東西,這些男子自己就發顛狂苦惱,過著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壞生活。

  有人說,女子的心象城門,關得嚴極了,到了那裡大氣力是無用處的,捶打終無辦法,所以費盡了氣力的男子才發瘋變顛子,做出嚇人的事。凡是門,有不開的麼?不過人心上的門那裡是「打」開的東西?若果這裡用得著「氣力」,那門也是一種不必要的東西了。門是「拍」開的。凡門無有不可設法開,就是下了鎖,也仍然是一種容易方便事情。輕輕的拍,用你口輕輕的採取各樣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無有不柔軟如奶如酥,難道心子這東西會特別硬朗,抵抗得過既會接吻又能說謊的男子的口?

  (這裡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說及,少來一點議論。)是的,我莫說我對於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遠是蠢得很的一種東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過教育部的褒獎,得過學位,也仍然不會瞭解女人。女人則又永遠是女人,永遠是那樣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歡喜,只要你覺得她什麼地方生長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語行為放在一個恰當的表示上,她檢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會很慷慨的將你所注意的給你的。或者她也能夠用那個本來只適宜於擦抹胭脂吃零碎與接吻的口,同你說話,告訴她是愛你一點或全部。要緊的是無論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說的話毫不虛偽。

  一個女子是永遠不說謊話的,除非你處處行為上總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樣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個歡喜聽謊話的人,她覺到毫無辦法時節,才會按照你的興味製造一點謊話。現代女子是只因為維護自己的利益,才象這樣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們哭泣,賭咒,歡喜穿柔軟衣裳,擦粉,做怪樣子,這些專屬￿一個戲子的技巧,婦女總不可缺少,都是為了男子的病態的防衛。

  男子們多數是閹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憑空的懷疑,憑空的嫉妒,又不知羞恥,對於每一個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婦的端莊同娼妓的淫蕩,並且總以為女人只是一樣東西,一種與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鐘,才把這些弱點培養在所有婦女的情緒上,終無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象一個與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數量的嚇人。他們中還有許多在那裡毫不害羞的扮戲,充一個悲劇中的角色,而到結果又總是用喜劇收常他們以為學問是幫助瞭解女人的一種東西,所以也常常用著他們的學問,談新婦女的一切,又稀亂八糟寫一點文章,或寫點詩,這些男子就算是盡了他們做男子的責任了。他們愛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機會上,給那所愛慕的女人一點麻煩,還不讓女人有一個考慮的機會,或者說還不讓女人有一個印象,他們先就在那裡準備失戀發瘋了。一個女人歡喜一個男子,這中意的情緒的孕育,除了在一個時間的必須距離外,還有的是應當培植到男子的行為上,到後來,才會到兩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來做一些孩氣事情。

  但是我們所見到的年青人,就永遠只知道一個打門的方法,永遠用同樣一把鑰匙開那女人心上的門,女人也看新書,看新的詩集,明白體裁同標點,明白新的詩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象只是拍門的永遠是那一把鑰匙,所以不得不特意來製造一把鎖,好盡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們到近來是居然有人在這方面成功了,但是愛情轉到這些人還只是扮戲。他們那種不健康的身心,離開了情欲的飽饜到玩弄風情,他們本來都不配戀愛,因為他們的瞭解建設在一個虛空抽象的傾心上。

  只有唱戲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來無皇帝福分的人上臺,如今的知識階級戀愛,不過是無數既不熱鬧又很勉強湊成的戲文罷了。他們是太監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們連唱帶演,也玩弄許多名詞,使兩方面互相心跳臉紅,互相哭喊狂笑,到後就用一個至上的「精神戀愛」結束了一切慚愧,彌補了一切不可找尋的損失。

  (到這裡我是又催過他的。)

  好好,我就不說廢話了。故事中的廢話太多,即或是怎樣切題,你們總不大歡喜。不過若果是同女人戀愛,就是說當我們把一個「故事」歸還給「事實」時,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種廢話敷衍的。若果你們懂「心上空間」這一個名詞的意義,你會相信這所謂心上空間,是只有男子的廢話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做一個情人應當學到若干悅耳的叫聲,廢話說得適當,恐怕將來所有的中國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會流眼淚,要眼淚也不容易象現在那麼隨處可得了。因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溫柔,是常常在一堆廢話中檢尋出一個最合乎她趣味的話,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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