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記丁玲 | 上頁 下頁
第八章(2)


  先是似乎因為客人房中有糖可吃,房東夫婦來海軍學生房中攀談時間便多了些,等到糖果完事後,房東太太業已成為兩個房客的熟人,房東一出外,這女人便跑來同丁玲女士談話了。

  人熟了點,就可覺得出這女人總有些什麼地方像匹壯實的獸物,又有些方面近於一個好人。結婚了五個月,五月裡穿的單衣,到十月裡還只是這唯一當家衣服,天氣漸漸的冷下來,各地皆應當燒壁爐或預備其他禦寒工具了,這女人則只能把大條毛巾裹在身上肩部與胸部,作成一背心模樣,外面仍然罩上那件結婚絲質袍子。也正似乎因為雙方皆熟了點,從前成為忌諱的皆忘去了,那留學生對於女人的苛刻也越發多了。海軍學生與我皆在一種憤憤不平中故意不甚理會那留學生,卻給了那個壯麗女房東一些殷勤與關切。當時兩人——把丁玲算進去也可以稱為三人,還曾經作出一種可笑的計劃,以為當按照這種計劃,如何使這女人同丈夫分離,信託我們,讓我們改造她,培養她,使她成就一個非常的女人。

  但因此一來,那壯麗女人卻對於海軍學生感到了好處,海軍學生原來的計劃,雖並不想把他自己穿插在裡面,弄出各方面多少口舌和眼淚來,然到了他發現這女孩子的感情如何在每個日子中有所不同時,一點點好奇心或也曾經把他牽引到別一處去做了些小小胡塗的夢。並且過不久,在房東那方面,似乎就有了眼淚同口舌,事情成為趣劇的場面,各方面把事情的原來的真實意思皆弄歪曲了。兩個人搬到這住處來,花了那麼多錢,賃一間窄小的房子,主要的是能寫作。如今既不能做正經事,反而生出些討厭事情,兩人皆覺得非遷個住處不可,恰好我住在新民村也正需要搬家,故商量去找一相當房屋,預備三人同時可以住下。

  為了一種方便的原因,我們住處仍然選定了薩坡賽路,門牌為二百零四號。在那名為「新房子」的住處,三人中作為海軍學生負責的,出了《紅與黑》及《紅黑》月刊,作為丁玲女士同我負責的,出了《人間》月刊,我們在各書店出版取名為第二百〇四號叢書的,計有單行本小說七種,海軍學生的《光明在我們前面》,就在那房子裡起首,丁玲女士的長篇《韋護》,也從這屋中二樓產生。丁玲女士一面盡全力寫作,一面還把各處《紅黑》訂戶名單,抄到封套上去,一面又忙著辦種種雜務小事。第一期刊物在海軍學生奔走下出版後,本埠各書店露眼處皆陳列了這本新出的刊物,劉既漂先生所設計的《紅黑》封面,雖只那麼兩個大字,卻非常厚重大方。我們三個人坐了車過四馬路與北四川路各書店去看我們刊物,只見書店窗櫥內皆陳列了這份雜誌,且見到一些人拿了這雜誌在手中翻閱,幾個人便互相會心微笑著,從這一家書店溜出,又撞進另一家書店,快樂得真無言語可以形容。

  回家後,大家談著計算這刊物寄到各處後的情形,且想起書店中買書人情形,我們皆覺得應更謙卑一點來努力了。

  過數日,我們輪流各處去打聽刊物在本埠的銷數,所得的消息使我們更覺得前途充滿了希望。

  我們自己知道各人的力量十分有限,幾年來在十分卑微裡努力,也只是希望各能盡點力於自己這分事業的信仰上。我們境遇那麼糟,力量那麼少,所知道的世界那麼窄,我們把刊物辦下去,文章作下去,同時也就是在學習創作學習生活。現在好像各方面皆有了光明,慢慢的,我們的態度得到了讀者的同意,創作且成為一個新的趣味同一種新的方向了。但我們自己的打量呢?總覺得我們還是在學習。我們只是向一個遼遠的理想邁步,同時這邁步認為是應當沉默的,無聲無息的,故刊物在我們手中時,即或當時對於種種無味的批評,也從不加以辯詰與反擊。這沉默又可以說是由於幾人的穩重,或是由於幾人的驕傲。是的,「驕傲」在幾人中的確可以成為沉默的理由,幾年來一般作者皆各在時會中推遷浮沉,若我們既不屑於攀援這種時代而隨之浮沉,由於年青人的驕傲,設能極誠實的依憑自己點點微弱的信念,好好的寫出些作品來,這驕傲除了妨礙到假文人的成名以外,還損害到誰的什麼?

  日子過去了。

  半年餘的忙碌,迫逼我們寫了不少文章,告給了我們一分經驗,使我們明白作者向商人分手,永遠成為徒然的努力。另外則共同增加了一點兒債。這其間,在上海方面,則有某一時「普羅文學」的興起,以及幾於是反手間的「民族文學」的成立,兩方面的作者與作品呢,作者名字那麼多,且仿佛有許多人的名字還極其為年青人所熟習,至於作品卻沒有一個人能從記憶裡屈指數得出他的數目。因為依上海風氣,這些作家們照例是先成作家後寫作品的,還常常使遠地讀者剛來得及知道他們的派別時,他們自己又早已新起爐灶成為另一種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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