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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照情形說來,兩人雖然在山上,除了間或有什麼朋友上山來看他們,住一晚兩晚,其餘就並無多少應酬,故雖自己每日得提水燒飯,日子積累下來,兩人空閒光陰可仍然太多了。那時節,除了玩以外,自然就只有把幾本小說反反覆覆的看一個辦法消磨時間了。長時間的閒暇與反覆閱看幾本有用的書,皆非常影響于丁玲女士此後的寫作。閒暇孕育了她創作的種子,所看的書又影響了她文字的風格。她似乎明白她自己將來的責任,現在應當怎麼辦,就更相宜一些,她便選定這分生活,把每個日子十分從容的過下去。她年齡並不很大,到下年方滿二十歲,身體與心靈皆在成長,她的生活恰恰給了這兩方面的機會,小家庭雖常常那麼窮,卻是這個女作家最好的溫室。

  海軍學生上半年的《民眾文藝》既停刊了,我們所寫的小說雖各處還不至於完全碰壁,但所得的報酬太少,所嘔的氣卻又太多了。我們怎麼辦?我們並不需要出名,也並不希望發財,我們意思只是能有機會讓我們把日子過得下去,把竭盡自己能力寫成的作品,編輯看來以為用得著的,把它登載出來就得了。我們只盼望公平一些。我們的盼望那麼簡單,當時卻尋不出那麼一個公平的編輯。

  由於成見同其他原因,我們寫成的小說,自然總得經過若干波折方有結果的。總得找出一個辦法,方有希望不至於為一時不良風氣習慣所糟塌。因此怎樣來辦一個刊物,是我們常常皆打算到的事情。我們做夢也只想有那麼一個刊物,由自己編排,自己校對,且自己發行,寄到中國內地各處地方各個讀者手中去。我們只希望各人自己拿出一部分錢來,做這費力而不討好的事情。但一個刊物最需要的就是金錢,我們當時最缺少的也正是金錢。我們的刊物於是便在幻想中產生,又複在幻想中夭折了。

  當我同那海軍學生在桌旁計算用費草擬出版計劃時,我們照例總以為這刊物得三人才能辦得下去。把她算成一個角色,且必需三人才有趣味。她見我們提到她所負的責任時,必說:

  「先生們,別把我拉進去,我不作文章。你們要我來,我就當校對,因為可以佔先看你們寫出的文章。」

  「沒有你我們辦不下去!」

  「有了我就辦得下去嗎?我又不會寫什麼,派我充一角色有什麼用處?」

  「把你寫情書的那枝筆來寫……」海軍學生說時笑嘻嘻的,說過後便望我做鬼臉。

  「得了得了,頻,你為什麼造謠言?我跟你寫過情書嗎?不能胡說八道,這一行你們男人才是高手!」

  那海軍學生說:「你並不寫給我什麼信,但我看你那樣子,是個會寫情書的人,不相信只要我們一離開就可明白了。」

  「你自己不害羞,我為你害羞,你們刊物我不管!」

  說是那麼說,但另一時眼看到海軍學生有文章被別處退回時,她會不讓一人知道悄悄的重新來草擬出個刊物的計畫,事先並海軍學生也不知道,俟我到他們住處時,就交給我看,且笑著低聲問我們,是不是可以從此著手。到那時節她的口氣也改變了些,她會說「文章我不會作,作了你們能高興改改,那我就一定作。」在那計畫上她必定還寫上擔任校對,擔任發行,出版所需一切費用,則擔任寫信回湖南去請那小學校長籌措。

  但自辦刊物的用意,在我們只是想把寫成的文章直接交給讀者,至於她,卻不過因為見到我們所受的苛刻與冷淡,有所不平方來籌劃這件事情。這種計畫通過後,家中一方面似乎也很匯了幾次特別款項來,款寄到時或者正是需要錢的時節,或又發生了別的事情,對於刊物不能即刻著手,這些錢自然也就被一對青年夫婦花到其他方面去了。

  當她說把文章寫成請求修改時,海軍學生毫不推辭也毫不謙遜,以為「當然得改」。可是,到後來兩人皆在上海靠寫作為生時,我所知道的,則是那海軍學生的小說,在發表以前,常常需那個女作家修正。在文字方面還並沒有顯出這個作家的天才時,在批判上卻先證明了她某種驚人的長處,業已超過了男子。什麼作品很好,好處在某一點上,好中小小疏忽處又在某章某段,由她口中說出皆似乎比我們說的中肯。

  我們既然正在寫作,對於一切作品皆極容易墮入偏見裡去,對於本國的作品,容易從人的生熟愛憎上決定好惡,對於國外作品的標準,也容易以作風與譯者的愛憎決定好惡。故難得其平,也實為事所當然。丁玲女士則因為同人相熟較少,自己又不寫作,並且女人通性每一篇文章總那麼細心的看了又看,所看的書又那麼純,因此對於好壞批評,比起兩個男子來實在公正一些。不拘什麼成篇成本的小說,給她看過以後,請她說出點意見時,這意見必非常正確,決不含糊。這也就正是一個作家當他執筆以前所必需的一分長處,需要這分長處,能明白一個作品成立的原因,能明白文字的輕重,且能明白其他事情,就為了從別人作品方面知識的寬博,等到自己下筆時也穩重多了。

  她一面因為身體與性格,皆宜於靜,而情感則如火如荼,無可制止,混合兩面的矛盾,表現于文字時,就常常見得親切而溫柔。她還不著手寫她的《在黑暗中》時,的的確確就以長於寫信著聞友朋間。她善寫平常問訊起居報告瑣事的信,同樣一句話,別人寫來平平常常,由她寫來似乎就動人些,得體些。同樣一件事,一個意見,別人寫來也許極其費事,極易含混,她可有本事把那事情意見弄得十分明白,十分親切。

  她並沒有某種女子長於應酬的天才,可說不善交際。她不會同生人談話,在熟人面前無所拘束時,則談鋒十分朗暢。她的談話同寫信一樣,要說什麼話時,就說出來,所說的多些時,不使人覺得煩瑣,所說的極少時,也使人領會得出那個意思。

  在做人方面,她卻不大像個女人,沒有年青女人的做作,也缺少年青女人的風情。她同人熟時,常常會使那相熟的人忘了她是一個女子,她自己仿佛也就願意這樣。她需要人家待她如待一個男子,她明白兩個男子相處的種種方便處,故她希望在朋友方面,全把她自己女性氣分收拾起來。

  在香山那一陣,兩個年輕伴侶的生活,有些方面恰比《儒林外史》上的杜家夫婦還瀟灑些。天落過了雨,想起臥佛寺後面泉水那時節一定很好,就飯也不吃跑去看一會子泉水。聽我說看晚霞應到小團城較好,於是一吃過飯,天空中有霞時,就來回走四裡路看晚霞。大家談到天快亮時流星特別可觀,兩人也常常半夜裡爬起,各披了衣走到院中棗樹下去看流星。

  還有一次兩人上城去借錢,得錢時將近黃昏方能出城,因為月色很好,便沿了西郊大道走去。過了青龍橋後,其中一個忽然想起圓明園的殘廢宮殿,這時節一定非常可觀,一個人說及時,另一個就提議返回去看看。兩人到後當真便走到圓明園廢基裡,各處亂跑,也不管蛇蠍狐鬼,也不問時間早遲,一直走到園中西洋樓頹牆亂瓦間,坐了約莫半個更次,方選路回山。

  又另外有一次這兩個年輕人因在玉泉背後玩,傍晚時,想從小路回山,不知如何兩人皆走到軟泥田裡去了,轉動之間只覺得腳往下陷,一時不能脫離,兩人便站在那泥田中看了兩點多鐘藍空裡的星子,幸虧後來有個趕驢的人過身,方把他們援引出險。雖那麼吃了大虧,第二天兩人卻說當時露重薄寒,在泥田中星光下聽遠處狗聲,情境極美,且以為平生所看到的好星月,只有這晚上那麼一次。

  總之他們把生活看得比世人似乎不同些,貧窮並不妨礙到他們的生活。他們從不辜負他們的興味與願望。他們認為興之所至,皆值得一作。他們一切皆得「盡興」。這種性情對於兩個年青人有了很多好處,養成此後各處旅行的習慣。身體旅行到過許多新鮮地方,感情也仿佛旅行似的到過許多新鮮地方。但在當時則見得有了一點壞處,就是幾個熟人,各在俗累世故中過日子慣了的熟人,對於他們的性情散漫不檢處無法理解,對於他們的性格美麗放光處無法認識,慢慢的皆疏遠了。這種疏遠影響于海軍學生方面較多,雖正仿佛由於自願疏遠,但海軍學生則仍然有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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