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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關於這一點海軍學生聰明了一些,當我同他在西單散步時,他向我說:

  「她有個弟弟死了,她想起她弟弟,真會發瘋。」

  我因為估想得出這海軍學生心中的主意,我說:

  「要個弟弟多容易!她弟弟死了,你現在不是就正可以作她的弟弟嗎?」

  海軍學生臉紅一下,想要分辯,又不敢分辯什麼,把我肩上輕輕的打了一掌,就跑開了。

  等到第二次我在北京香山見到她們,問及她些經過情形時,我方明白海軍學生同我在西單散步那一天,就正是丁玲接到海軍學生一點希奇禮物的一天。原來海軍學生那天一早就用了個紙盒子,裝好一大把黃色玫瑰,請公寓中夥計送至丁玲住處,並且在花上寫著個小小字條:「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把花送去以後,半天沒有回信,這海軍學生手足無措,心中不寧,故跑到我住處來,把我拉出去散步,想從我的談話上得到一分支持日子的勇氣。等到被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刺了他那麼一下,就又急又羞,離開了我跑了。他一人跑到西城外田野裡胡亂奔躥,直到晚上方轉回公寓!

  丁玲女士第一次離開北京時當在春天,第二次再來北京為我見到時,卻是那一年的秋天了。

  中秋那天我在他們香山小屋裡看到她時,臉上還有新婦靦腆的光輝,神氣之間安靜了些也溫柔了些。問她還喝不喝酒?她只微笑。問她還到蘆葦裡去讀詩沒有呢?也仍然只有微笑。我心裡就想說:「你從前不像個女子,只是不會有個男子在你身邊,有了男子到你身邊,你就同平常女子一樣了。」

  關於她做了新婦,同這個海軍學生在香山如何打發日子,我在《記胡也頻》那本小冊子雖說到了些,卻想把對於她生活發展極有影響的,這一段日子中其他事情,再記下一些。

  那時兩人原是以為山上可以讀書,故搬到這山上來住下的。事實上則兩人讀書,誠如我在另外那本書上所提到的那樣,不過需要幾本書,把兩人生活裝點得更幸福一點罷了。假若當真為得是讀書,所有的書未免太少了。他們的書是一部關於曲的什麼集子,一部《鄭板橋集》,一部《倪雲林詩》,一部《花間集》,一部《玉台新詠》,其餘便是半書架翻譯小說,那時兩人所看的書,好像也就全是這些翻譯小說。

  此外還有些無政府主義的書籍,以及社會革命理論書籍,則是擱下來卻不很翻閱的。兩人的英文程度,看點法國俄國轉譯成為英文的書籍,還不至於怎樣費事,不過那時書架上的英文書籍,則仿佛一共只有三本,一本是小仲馬的《茶花女》,一本是莫泊桑的《人心》,一本則是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兩人雖然只有這樣三本書,還常常預備著手來翻譯。提到要譯書,作太太的一個總最先把筆拿起,但譯到第一頁或第五頁某一行,幾個陌生的字從字典上尋不著它的意義時,最先把筆摔去的也常常是她。

  兩人間或還讀些哲學經濟書籍,兩人之間思想比較起來,由於過去的習染不同,故她比海軍學生似乎進步一些,且比較海軍學生所知道的多些。海軍學生辦民眾文藝時,他們若沿襲了那個題目作去,則革命文學的醞釀,當由北而南,不至於還等待到四年後由南而北了。海軍學生自從湖南回來以後,就不大像一般小說中所謂「革命人物」,只像書中所說的「年青情人」了。由於嶄新的生活使兩人感情皆在眩目光景裡游泳,海軍學生當時只打量作英國的雪萊。寫詩讚美他的同伴,似乎是他工作最重要的一部分。

  兩人搬到鄉下來住,自然也希望讓會寫小說的多寫些小說,想讀書作畫的為多得些空閒做自己所做的事。可是會畫的一個,當時除了每晚在燈光下為海軍學生用墨勾出側影外,別的皆不動筆,寫小說的則總是寫了又扯,扯了又寫,事實上卻把時間完全被其他一切事情費去了。他們既自己處理伙食,則淘米煮飯買菜提水皆得自己動手。把飯吃過後,看看天氣很好,兩人自然就皆以為出去走走較好。不出門則或看看書,或攜著手討論一個未來的理想。各樣事皆想作,一樣事全弄不好,於是日子也就從從容容無聲無息從兩人身邊溜掉了。

  兩人當時生活方面既大部分得湖南為寄錢來,或湖南接濟耽誤了時間,不能按時寄到,或者因為錢雖寄來,由於不善處置,用去太早,窮極了時從我處又想不到什麼辦法,總得進城去籌點小款,方能支持下去,作太太的便從床下把柳條箱拉出來,揀出些不適用的衣服,用一個花標作成的包袱包好,帶著微笑交給那海軍學生。兩人事先便約好了,一個在家中讀書,一個徒步拿東西進城從當鋪換錢。有時當真那麼作,有時則雖業已說好,當那海軍學生挾了包袱出門時,作太太的便追出去,陪伴到街口。到了街口眼看到那海軍學生好像一個下班的巡警模樣,孤零零的從灰色的石子路上走下山時,作太太的大約一面為了走路的十分寂寞,自己留在家中來想像那走路的一個,什麼時節到了什麼地方,未免也太寂寞了,自然毫不再加思索,又趕快跑上前去。

  海軍學生見人追趕來了,就會問:

  「怎麼樣,是不是一個人留在山上嚇怕?」

  那一個便說:

  「我不怕。」

  兩人暫時停頓在大道邊,互相望著。

  「你回去,不許再送我!」

  「你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我心裡很不好受。」

  「走點路算什麼?我正想走路,這點路並不算遠!」

  「真不算什麼嗎?」

  「我全不覺得遠。」

  她原來就正等著那麼一句話,她說:

  「那麼,我就同你一起進城去。」

  這自然得有一會兒爭持,因為照實說來這條路並不很近。若當天便得來回,則更不像是一個女孩子所能辦到的。那一個還待在天氣以及另外什麼意義上找尋不能兩人下山的理由,只須另一個把眼瞪瞪,頭略偏,做出一個女人慣常用來懾服男子的動作,於是不得不變更了原來計劃,只好兩人一起裝成散步的樣子,向北京城走去了。

  這自然算得是一個極長的散步,很需要一分氣力同時間,下山後須繞過玉泉山長長的圍牆,經過青龍橋,又沿著頤和園後面一帶長長的圍牆畫了半個圈兒,才到掛甲屯,海甸,進西直門……不過海軍學生對於這點路程似乎並不覺得難堪,有了一個同伴後,自然更從容多了。兩人下山雖為得是籌措伙食,卻常常走到半路忘了這件事情,因為關心泉水同天上白雲,在路上一坐也就常常是三點兩點。有次黃昏上山,因為眷戀天上新月的美麗,兩人竟在玉泉山小河邊坐到半夜。

  有時海軍學生實在不能進城,則丁玲女士一人用散步方法,從山上蕩進北京,到城中時找尋朋友,時間晚了一點,就住在曹女士的住處。借得了錢,因為捨不得坐車,則仍然徒行回山。回到住處,在山上的那一個自然是睡的不很安神的,從城中上山的一個則為三十裡一段路途也折磨壞了,可是一見面,一切疲勞同牽掛皆去掉了。在城中的便聽在山上的那個訴說一晚所領略的境界,在城中的一個又告給在山上的一切城中事情。

  什麼刊物登了什麼人的詩,什麼雜誌見到什麼人的小說,市場小書攤上出了幾本新書,書叫什麼名字,印什麼封面,有誰作序,皆盡所知到的說去。或者同時還帶了幾封從城中友人住處轉來的信件,或者還帶回了一些新出書報,兩人一面著忙撕去那書卷的封皮,一面便微笑大笑。有時坐車回來,則一定還買一口袋白米,一點葷菜,一點海軍學生所歡喜的甜點心,一把花。海軍學生一面提水燒煤,準備晚飯,一面聽城中路上一切新聞,事作得正好,忽然一晃不見了,各處找尋皆不見了,過一回,才知道原來他為了去買點點酸醋,已從碧雲寺街口跑回來了。

  兩人絕了糧,又恰恰不便進城,就過我住處,同我吃慈幼院大廚房的粗饅頭,次數似乎也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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