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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伍間(3)


  蓮蓬是得了。先說是拿回去玩,當然就不好意思剝來吃了。其實我倒非常願意得一個蓮蓬吃吃,拿回去也只是給六弟搶的。

  「請你來這邊,」說著就對我作一個白眼。這白眼作的俏皮,是曾給過母親她們笑過,說是「怪傷心了」的。我於是讓這白眼引到花園偏南一個地方來了。

  原來是看她的小金魚。魚用小缸子裝著,共五缸。這魚還不到一年,顏色還是黑的,但看這形象是頂好的種,我歡喜極了。她又指點那一缸為她所有,那一缸為她小妹妹所有,那一缸歸她堂兄。

  「好不好,你瞧?」

  我是頂懂金魚的,且極愛金魚,見到這個就不忍離開缸子。問到我哪一缸好看,當然我是憑了拍馬屁的本能說是她的那一缸極好。聽到我的一句話,卻把這女孩子樂瘋了。

  她說她曾同堂兄打過賭,請人告她究竟是誰的魚好,別個又不很懂金魚,就以為堂兄的魚大就好。實則好的魚並不在大。末了對我的內行,又免不了稱讚,我是也頂痛快的。

  「我們明天要下辰州了,這一去才有趣!」說到這個,她似乎就想起辰州來了。

  「是下辰州嗎?」

  「是的。應當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攏岸。」

  我忽然想起母親同我說的話來了。母親說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嗎?我就告她,——「蓮姑,我恐怕也要去!」

  「誰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長沙,或者去長沙。」

  「那是太遠了。我聽請餉的人說去長沙當過洞庭湖,湖裡四面全望不見岸,可怕人。」

  我們暫時就不說話又來看金魚,看了這缸又那缸。天氣熱,雖然在白天,缸上全蓋得厚厚的幾層簾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魚是近於呆板了。我自己覺得我家中的魚缸的水就比這個好得多。

  我說。「蓮姑,我家今年魚也有幾匹頂難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見不到了。——我問你,你怎麼知道你也要動身?」

  「聽到我母親說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塊動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許多地方玩。那地方河邊的船多到數不清,到河邊去看船,那些拉纖的,搖櫓的,全會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裝成搖櫓人一樣,把手上那個竹鉤子搖著蕩著,且唱起來了。

  我覺得這個也倒好聽。但是我即刻惆悵起來了。從她這歌上,我似乎已經到了辰州河邊,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則當然同大哥下省讀書一樣,就是一個人那麼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還有我的許多東西都將離開我了。我即刻懷著小小的鄉愁了。然而我見到蓮姑卻又似乎對於下行非常高興。聽到她那唱搖櫓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對於那些事情是如何熟習,我問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隨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們男人就只講究洗澡,」她就用手指頭在那嫩臉上刮著羞我。

  我不怕。我是沒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時所佩服的只是蔣平、石鑄一類人物,這個哪裡是她們姑娘家所瞭解的。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個碧眼金蟬就不會有如此能耐。我把那個蛤蟆口的英雄為我自己的榜樣,還在心中老以為到將來也總會有一天如他成名!

  蓮姑這個人,說話一天就不知道厭,見到我們的話停下來了,就又問我的大姐近來怎麼。我說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寫字。

  「我的媽還不是勒到要我寫字!我真不高興。」

  「但是我聽我的大姐說你字很好!」

  「才好!我氣來了一天用一枝新筆,隨便畫。氣我的媽。」

  我是知道蓮姑平素極嬌的。她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聽說她服奶媽管。聽她說寫字把筆亂塗,就問她,奶媽是不是要罵她。她說不。奶媽已到龍山去了。龍山出好大頭菜,於是我又問她得不得過好味道的大頭菜吃。

  「你莫忙,讓我去就來。」這個粉紅衫子的女孩,便象一朵大荷花,消失到綠的荷葉中了。望到這背影,我就隱隱約約在我身上煽動一種欲望來,只覺得同這女孩子在一塊是極舒暢的事。且我平素在學校時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無分了。我比她年紀稍大,可是比她矮,這高一點的女子的淡淡的戀著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後對長大女子的傾心理由。把那發,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著那珠耳環,眼又是兩粒寶石樣晃著青光,這個記憶在心上是深的。

  去了不久她又來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兩個黑色龍山大頭菜來,給我嘗,因為我問她吃不吃過味道好的大頭菜,為證明她家並不缺少這個,就取了些來了。

  我們就一同並排坐在魚缸邊石條子吃那大頭菜,且數點天上那鷹的數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個聲音從那綠色角門傳來,是走著的人叫的。

  「蓮!蓮!沈四少爺在園裡嗎?」是丫頭聲音。

  這一邊,蓮姑卻無事樣子,懶聲懶氣說:「在的。」

  「叫他來!」

  我忙把還不曾吃完的大頭菜丟到一邊,走到角門進去,她是隨到我身後來的。

  見到了蓮姑的爹媽,忙行禮,房子中已點燈了,這燈是在坡中少有的白光燈,為這燈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隻矮木凳上的蓮姑的爹,見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見了呀!我見到你是在文廟折桂花,不知同誰個小孩子在樹上打架,是不是?」

  我臉紅,我記起那一次見蓮姑的爹的情形,臉無從禁止它不紅了。

  蓮姑的媽卻讓我坐。蓮姑也就進來了,站到她媽身邊輕輕的說:「娘,他是不是同我們一起下辰州?」

  「……」只見到她娘在她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麼話,蓮姑就不再作聲了。

  坐下了,我見到母親想要同我說什麼話又不說。

  那團長,蓮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極粗的煙,過了一陣才說:「你媽說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輕輕答應。

  蓮姑在一旁就高興得跳,「好呀,一塊呀,娘,娘,他還才問到我辰州好不好玩呢,娘你說,辰州不是比這城裡強多了嗎?」

  蓮姑的媽卻用眼睛瞪。

  我的母親說話了。她告我是如何與表叔這邊商量,明天就隨到他們動身,又同蓮姑的爹說,「是吧,只要這孩子聽表叔的話,我也放心了。他爹既是這樣不理,放到家裡又鎮天同壞孩子在一起,我想書就再讀兩年也無用處,倒不如這樣……」「那倒不要緊。」蓮姑的爹又回頭同我打趣,「軍隊裡頭可不能隨便玩了!哈哈,我知道你必定捨不得北門河的長潭,這一去可不能每天洗澡了。你的水性我還不明白,若是泅得過長潭來去五次,到辰州,我要蕭副官就帶你去大河裡泅水。」

  「每天洗,做夢也只喊『泅過來』!」母親說到這裡就笑了。

  蓮姑的媽也大笑,說是小孩多是這樣。蓮姑則只記到母親說的話,只學到我的聲氣喊「泅過來」,「泅過來」,使我害臊到了不得。

  「你告我,到底泅得幾次?」

  又不好意思不告給這個鬍子,我只得含笑的說:「三次是泅得過。」

  「那好極了!我作小孩子時候也才泅過三次!」

  「爹,你也能泅嗎?我不信。」蓮姑的懷疑我就同意。我也實在不敢相信這個瘦個兒鬍子能有氣力泅三次來回。可是他卻說洞庭湖也洗過澡!

  「我不信,我不信,爹爹吹牛皮!」

  「什麼牛皮,爹爹是馬玉龍,比石鑄還本事好!」

  說得全房子人都笑了。我聽他說才知道「鑄」字不應當念為「濤」字,這個上司在作我上司以前,倒先作我一次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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