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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伍間(2)


  為得是各人頭上纏有衣褲。照規矩,這麼過河是應當無聲無息的「踹水」,不許隨便用腳拍水的。其實衣褲回頭全得濕了水。在大的毒的能夠把河灘上石子曬得不敢赤足走過的日頭下面,誰還怕衣服曬不幹?然而規矩是不能打水,我們全是踹水過的河,誰都不會忘記這一件本領!若不能踹水,則就是那類屁股還不曾曬黑的人。他們是只能從淺處過河了。

  過了河,大家把衣服在河灘上用石頭壓牢,一天的節目在水面上開始了。各人任意玩,歡喜什麼就做什麼。那裡是一道攔河斜堤,只把水攔住一半,全部河水分成三份,一份隨斜石壩流向碾坊,一份讓船通行,還有一份則從壩上散亂流下去。

  我最餓蟋蟀,就象一個水鬼一樣,不必再穿衣服就追逐了一種彈琴的蟋蟀聲音跑到高岸旁土坎下去。太陽越大則陰處的蟋蟀聲音越好,這是只有河邊有這情形的。

  在一種頂精細的搜索中,這個帶了太太在唱歌的混賬東西立時就在我手窩中了。我歡喜到不願說話。我叫他們來看這個我從不曾經見到過的大蟋蟀,於是我身邊即刻就圍了一堆水淋淋的小鬼。

  蟋蟀是叫一般同學都吃驚了。我綜計我自從養蟋蟀以來,就不曾有過一次得到這樣一頭大東西。我不大願再下水去洗澡了,想法子來安置這俘虜。得找一個竹筒之類,則這個東西就不愁它逃跑了。各處尋找的結果,卻又沒有一件可以說是能安插這東西的。各處找大蚌殼,今天卻不拘怎麼設法也不見到一對較大的蚌殼了。

  「唉,我不下水了!」我不能讓這東西跑去,我只能用手握著這東西在岸上呆著看這些人泅水了。

  我實在又願意下水泅一陣,又感到無法處置這手上東西。

  凡是洗澡的初初不很會泅水,一到深處即下沉,救濟方法把自己的褲子下腳用線捆好,將褲子先用水泡濕,一個人提著兩隻褲腳,一個人拿著褲頭驟往水中一鑽,將褲頭用線捆好,則褲子即刻膨脹起來,成了「水馬」。有木馬在胸前,則深水中去也無妨了。我到後見到了他們的水馬,才想起用我褲子來收容這蟋蟀的方法,我且采了不少樹葉墊到褲中,十分謹慎小心,好好的把這傢伙放到褲子裡去,各處用褲帶捆上,這樣我也能自由到水中去同他們廝鬧去了。

  又不知道疲倦又不記起肚子餓,到回家,已是許多人家燒夜飯時候了。

  我手中捏著的東西簡直使我歡喜到忘記回到家中又要受質問。到家後,走到書房去取蓋碗處置蟋蟀,大姐姐跟到後邊只好笑。

  「為什麼?」

  「我看你樣子是又到河裡洗澡了。」

  「只洗一點鐘,並不久。我上午是到觀音山捉蟋蟀玩的。」

  「有人見到你在河裡,還扯謊!」

  不說謊,我是簡直就無話可說了。大姐就望到我為蛐蛐洗澡,為蛐蛐餵飯,也不再說什麼話,只告訴我夜間有一點兒事,莫出去玩。

  我答應她後,我卻在她轉到上面房裡時,偷偷溜出大門,帶領我新得的將軍同人決戰去了。打兩次都是勝利屬￿我這一面,就高高興興回家吃飯。

  我見到娘只是對我笑,是吃飯時候,還不明白是什麼事。

  我並不心怯。這一兩天我不曾同誰打過架,又不曾到米廠上去賭過錢,心裡想不出有毛病給家中找出,也就坦然的把飯吃了。

  吃過飯以後,娘卻要我換一件長衣,且給我新鞋新襪,簡直莫名其妙。這一個熱天來全是赤腳的我,對於鞋子真感不到興趣,然而是新的,也就好。到把一切穿得整齊時,娘卻要我送她到一個親戚家去。

  是的,我去了。那地方我是願意去而不常敢去的。那家有一個女兒,是一個時候曾同我住在隔鄰,這女兒是裝過觀音菩薩當打大醮時抬著在街上走過的,看起很給人舒服,且曾聽到說過還沒有人家。這次不是「看郎」吧?我疑心到這個時,卻不敢進這個親戚家了。

  「娘,我在這個地方等你吧。」

  「為什麼?」

  「我不願。」

  「應當願,這來是為你找事作!」

  我不十分懂找事作是什麼情形。我何嘗想到作事?在我的年齡中我只想家中給我自由的玩,我決不會玩厭。聽到找事的話,倒茫然了。

  「還是送我進去,你可以到花園去玩,蓮姑或者在花園。」

  蓮姑便是我所說的那個好看的女孩子,比我小,人卻比我高。

  我就答應了。也不是象母親所說同蓮姑玩,我只是想,到花園去看看他家金魚也好,就從他家大院轉到花園去了。

  這花園很大,各樣花全有。這時池子中全是蓮花,金魚極其多。我答應母親到花園裡來,一面還有一種偷摘一個蓮蓬的野心,倒以為那個蓮姑不在此方便一點。

  沿著荷池跑去,這時晚風很熱。日頭快要落到山後去了,天空中有霞,又有無數的鷹在空中打團團。

  我把腳步聲音加重,好使那一邊為牽牛籬笆隔開的地方有人則可以聽去。沒有說話的聲音,因此我膽大起來了。

  我沿到荷池走就是為找那伸手可摘的蓮蓬。把蓮蓬找到,似乎是用手還夠不到,就又折了一枝籬笆上的竹子去撈那蓮蓬到身邊來。很小心,不讓聲音擴大,然竹枝打在水上的聲音卻給一個人發現了,正當我用手把蓮蓬抓著在扭那梗子時,忽然從那大花檯子背後躍出一個人來。

  「哈,是賊!」

  這聲音,一聽就明白是那個女孩了。我給人這一聲呼喝,非常羞愧,連忙放開手中的蓮蓬,讓它回復它的原來地位了。

  我只好站起來靦靦腆腆對她笑。

  「同誰來?」

  「同母親。」

  「見我的媽了不?」

  「不,我沒到上房去,只在此等我母親。」

  「你是不是要這蓮蓬?」

  「恐怕吃是吃不得,我想摘回家去玩也好。」

  問到說,想不想要這蓮蓬?我真不好意思!不想,卻費神來摘麼?見到摘又還來問我想不想,這小女孩也就夠天真了。她聽到我說想摘一個玩玩,就忙跑到那角門上,不到一會兒,就拿來一把長長的鉤子,又拿了一個小魚撈兜來了。

  她把撈兜交給我,卻用鉤子很熟練的去找尋那老一點的蓮蓬。

  「我告你,你剛才那個太嫩了,要選這樣子的才有子。」這樣的一下,鉤子就把那蓮蓬鉤著了,「來!快用你撈兜接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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