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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伍間(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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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一陣,把動身的話說妥,天已斷黑多久了。到回家,蓮姑的媽一定要她家弁兵打燈送我們,在喊叫弁兵時節,蓮姑卻悄悄的把那個放在房門邊的蓮蓬給我,我就拿著這個蓮蓬跟著母親返家了。 見到母親給我清理著出門東西,就在她身邊癡癡的弄著那蓮蓬。九妹見到我今天是特別不同,也聽大姐勸告,不再來同我爭這蓮蓬了。我記起了我的蛐蛐,就又到書房去看它,蛐蛐還是好好的在茶碗裡,只用草一逗,就掉過頭來,張開牙齒,咀咀的叫著。我見到這個樣子,下決心要帶它出門了,就又拿燈到廚房去找得一個小竹筒,預備明早一起來就裝它到竹筒裡去。 回到母親房中去,則見到母親正在那兒哭,大姐卻在為我打包袱,眼睛中也似乎是有淚。九妹一聲不作傍著母親,見我進房就用小手搖擺,我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四弟,你還捨不得你那蛐蛐嗎?」 聽到大姐的話我羞愧得哭了。我才明白我離開母親去看望那蛐蛐時母親傷心起來了。我立時且想起這一去的一切難過,我只覺得我的過錯都是不應當,我即刻就走轉到書房去把那蛐蛐捉到手中拋到瓦上去。回頭時,就告給大姐說已經放了。 母親對我望著,大的淚只從眶中湧。我生平只見到母親哭過兩次,一次是二姐死哭得昏死兩回,這一次則是為我出門流淚。大哥出門母親還是笑笑的,因為大哥是大人,不必擔心了,我則不過比一個茶几稍高。且我的身體又是這樣的小,平常簡直還不敢一個人睡一個床,若非外祖母作伴就不能睡覺。如今卻就要一個人去當兵,怎麼能夠使這個良善的老人放心?我的行為又是這樣壞,在家中,雖然管教打呀罵呀總還是自己的人,如今則把他交付給別個人,錯事又是免不了,那麼給人打呀罵呀又定是作母親的所堪設想的事?就是明明知道在一起的也總不外乎城中幾個熟人,不過離家既已是這麼遠的路程,倘若有一點小病小疼,誰又能象家中人來照料? 母親的心是碎到我這次動身的上面了。母親為兒子打算的事,也總不是忍心說給我受苦。在家庭方面,既已到了把老屋字契到處借錢度日的情形,在我又還是如此胡作胡為,即或把我送進中學又有什麼益處?不過見到我就是這麼離開了家中一切的人,為我到外面以後生活著想,卻傷心到極點了。 那麼一個小小的人兒,也得為命運卷到生活旋渦裡來,嘗味那生活的苦辣,在我自己倒正因為小卻一點不知道!如今卻只給我痛哭到這回憶上。有人從大族中把家從中落到破產麼?有人在小孩子時正當著這個頂壞的命運麼?從這個來的,他都能體會到那種情形。我的家,在我出世那一年,是還正給爹爹大抖特抖,讓一個姓龐的撫台到家為我取名的,誰知這個名字卻在他十四年後給人作副兵喊叫用!在口北的爹爹,也許還正在兒子身上做著那好夢,誰知兒子卻應在十五歲以前來把時間消磨在供人使喚的工作中? 我當時,雖然不明白這一離開家中是怎樣為難,在我前面等候我的又是一些什麼,然而見到母親的傷心,我也再不能忍我的眼淚了。我只明白母親的淚是為我流的。母親在兒子離開家中時,所有的愛是再不能用到眼淚的以外事物上了。 在我弟兄姐妹中,我永遠是給母親難過。我的病體,我的行為上錯誤,以及我的好象對家中也特別愛的厲害,一直買得了母親的眼淚十一年。離開母親十一年,我從我自己的行為上看,就知道母親沒有一天不是用眼淚洗面。生活既是這樣難,我又是這般無用,一時要同母親在一起又總不容易,我不明白在我同母親的命運中,還應給母親以多久流淚!娘,我想起你,我要努力活下來了。這世界上還有你這樣一個人,我就應當活到這世界上了。我不要一切,只願意將一切所得貢獻到你面前。我好好的作人,我找錢,我找名譽,都只是想把這些來給娘賠償那因愛兒子而流得太多的珍貴眼淚!但願能夠從這些事上贖我所有的罪過萬分之一,我就死得了。作兒子的即或永遠是窮困下去,讓娘長此隨到親戚飄蕩,但娘你所給我的愛,我卻已經把它擴大到愛人類上面去了。我能從你這不需要報酬的慈愛中認識了人生是怎樣可憐可憫,我已經學到母親的方法來愛世界了。 我是終於就把母親同姐用眼淚灑在上面那小小包袱背起,來到世界上混入人群中,參加人類的活動,為扮演這時代人類的百年悲劇的角色一員了。 以後為生活的變動,把我揪過來,抓過去,無抵抗的就到了今天。 當時我見到大姐為我把包袱裹好,就想睡。洗了一整天的澡的我,一到夜來不拘什麼重大事情我仍然需要的是睡!我哭也哭倦了。我在母親未讓我上床以前,已經就在母親膝邊從哭泣中把眼睛閉上了。 聽到大姐喊我,又聽到母親歎氣。 「讓他去睡好了。這是只有這一次在家中放肆,回頭就要隨到軍營中喇叭作一切事的人!」母親似乎見到我這情形還作著苦笑。 為了預備明天的早起,這次是同大姐在一床睡。到上床,又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即睡,就聽到母親同大姐討論我的事情,到後我且聽我那只大蛐蛐在瓦上得了露水的叫聲,那已經是在夢中,大姐什麼時候睡,母親又在什麼時候睡,我全不知道。 醒來,竟是為大姐搖醒的。 我還以為是當夜,第一次明白的是,的的確確那蛐蛐用極大的聲音正在叫。 「天亮了嗎?」 「不,你起來的了。你是就要動身的人!」 我記起我是即刻要離開這個地方的人,心上便忽然加上一件莫名其妙的東西。這東西墜在心上發沉,在床卻啜泣了,從此以後要自己擦這眼淚了,從此以後要自己穿衣服了,還有從此要……「大姐,我不想去了!」 「我們也並不想要你去,但是你應當知道娘的苦處……」起身了,第一件事是見到這陪我出門的包袱。包袱是大得可笑。 我也不明白我的包袱裡究竟是些什麼東西,只是我嫌這包袱重了點,因為要自己背就不很願如此重。 「大姐,」我同這個代理母親一樣的姐姐商量,我說,「似乎太大了。」 「不。這個時候就快要冷起來了,你在冷天怎麼不要棉衣?」 「我背不起,那又怎麼辦?」 「試一試,試一試。」 我於是就來試背這個包袱。包袱比我的腰大兩倍,放在背後就如奶娘背小孩。我自己好笑這個奇怪的東西,我說,「我不要!」 「這不能說不要!你不是做客,是出門!」 「那麼,今年不回家來過中秋節了嗎?」 「你可以轉家過年,到過年時蓮姑的媽總要回家的,你就跟到她轉來。」大姐一面安慰我,一面為把包袱中一件緞子馬褂取出,說「這個不要倒可以。」 在把包袱重新打好時,天已經快見亮了。母親問大姐是不是已經天亮,大姐卻要母親莫忙到起床。其實母親似乎就整夜不曾合眼。 起了床的只是我同到大姐,還是大姐去喊張嫂起身燒水,到水燒好洗過臉以後,母親同外祖母全起來了。 外祖母卻扯我到另一個地方去,幽幽的同我說,「乖,要走了,我不知還能見到你不?且去你娘面前磕兩個頭,你是太麻煩倒她了。你這次出門,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往日外祖母從不說這些話,這時把我感動得太厲害了,我就扯著老人的圍腰擦我的眼淚。 我照到她說的話,到坐在一張琴凳上為我搓那草鞋上的耳子的母親身邊去,我只能說「媽」,就哭倒在她腳邊。 母親卻是強忍悲痛,哽哽咽咽的,說: 「這時是到別人處去當兵,再不要象在家中淘氣了。到家中挨頓打不什麼要緊,到外面去淘氣闖了禍,犯了軍紀,那就非常丟家中的醜。你應當記到從前蓮姑的爹是幫你爹當過差的人,這時你卻去侍候蓮姑,再不要以為是在家中的情形了。你好好的去作一個正派人,則我們也就非常放心!這一去,又並不是要你升官發財,只是你若不是這樣改變一下生活,你到家中也只有一天一天變壞。你也不要抱怨我,說我不送你讀書,你是永遠與學問不會發生感情的人了。你好好的去自己在你命運上作人。家中這一棟房子至少也總還可夠支持五年。你能在五年六年後有機會能救濟到我同你九妹,那自然是好。若你仍然這樣脾氣,我也只好看你大哥同你爹去了。……」「娘,我全記得到。」是的,我真一世也不會忘記母親這話!母親把我看透了。母親知道我處比我自己知道的就還要多。我對母親給我的一切只有感激。母親給了我的新生機會,我對這第一段到世界上的機會就非常感謝母親! 我跪在母親面前,讓這個好人來教訓我,我把一個字一個字安置到心上,我告她我是決不會忘記。我綜計我在這個好人身邊十四年,只有過這一次是規規矩矩聽過她的訓戒。我只有這一次覺得我應當要遵守人家的話作人。就是這一次,以後這好人的臉,每一次為我想起,我眼睛就要紅!我真能聽娘這話,我真能在以後凡事遵守娘這話作人,也少要母親在以後的歲月中為我緣故流許多淚了。我並不缺少那向善的心,這是母親明白的。我同時有那容易給一切誘惑搖動我心的短處,母親對這個也很知道。前者使母親永遠相信我是好人,後則因這好人偏免不了作壞事,就更給我母親無數傷心嘔氣機會了。 動身時,落細雨了。雨是天未亮以前落的。初以為或到天亮以後會止,誰知仍然落。聽到街頭已有人喊賣油粑粑,再不得不動身走了。 家中所有的人把我送到大門外,各人全是眼睛濕濕的。我是穿著那身在技術團學軍事操縫就的灰寧綢軍服,把那大包袱壓到脊樑上,眼淚巴渣走到蓮姑家的。 「來了,好極了!」一個副官姓周的,是我所認識的人,見了我就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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