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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乎先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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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即或具有佛的哀憐與耶穌的慈愛,似乎也要懇求她的憐愛的那人在她面前去陳訴,才能蒙到所賜。他究竟曾經把誰當成神對這神訴過苦?在他觀察中,則凡是好的女人,都對他具有神的威力,他相信全能使他得救,不拘哪一個的愛。 但他在命運安排下,各以時間的長短,卻全是癡癡的站立在這個神的面前,連臉上也不敢安置一點要神對他注意的顏色。 凡是使他傾心的女人,別人在他面前提到這女人名字,心也緊,臉且會發燒。 一個朋友無意中說到他所認識的女人,已同誰成了極親密的朋友時,則他就誠心希望這作情人的某男子對這女人永遠忠誠,希望他們愛情的圓滿,堅固,且希望女人對男人極其滿意。在這私心的希望中,這無用的人,生活與經驗使他認識自己的如何無用,卻常常露著可憐的謙卑情形,以為任何男子總比自己配作這女子情人。這自視無當于女人心的平凡認識,當然更無誰能瞭解了! 既承認女人的人格與自由,則用錢去作這可恥的交易就從不曾有氣概去做過一次。一個人,在二十五歲年齡的左右,在身體方面的需要至少不次於心靈方面,他不否認的。然而把一個女人,陳列于面前,一面從這儼若極隨便的勸駕下,發揮著習慣的諂笑,他能同樣閉了眼睛來與這女子?……他要一種放肆,一種娼妓的放肆,然而他卻要這件好處在他所歡喜的女人行為中。認作娼妓的女人是為莫可奈何而如此大方,也正如自己是莫可奈何而守身如玉,要他把別人的弱點來補救自己弱點,常然是作不到的事了。 做夢似的在他作品上,一再寫著同一個土娼怎樣怎樣的好,夢而已。把命運所安排的事來接受的無依無賴的青年女子,自然其中也總不會無一個天生就缺少那女性的心靈的美處的人。但他若有從這情形中去發掘他的愛情的金礦能力,在一些更有把握的普通女人中也早去努力了。 「阿那托爾」這個人,在他印象上還不失為一個勇士,可以明白自煎自熬,這一件事給這個理想的維特是怎樣相宜! 有一次,給一個朋友寫信,說是只要有一次戀愛落到我頭上,我願意為這個死,我相信我別的勇氣缺少,同維特作一樣的事倒並不以為難的。 朋友回得妙,那友人說: 「我也相信你能作維特,不過,戀愛是應當自己去尋,去找,去發現,決不是如你所說『落到頭上的』可能事!就是『落』的話,以我瞧,老弟名分下也常常落過不少的機會了,除非你不承認都是『落』!」 是,在這個無用人頭上落下的,倒並不缺少,很有過,可是到那時節只見其他更顯出無用,終於另一個人便搶上前把這機會伸手接去罷了。 春天來了,發著大誓願,要另外作一個人,這個人大致至少能如阿那托爾。 ——「若不再勇敢一點, 願天罰我這一世永不為女人垂青!」 然而當賭咒時,卻把眼淚濕了兩頰,自己是很明白自己,真只合永不為女人垂青了。愛情上的勇敢近於氣質,勇敢的貧乏則與天才的貧乏一樣:在學問上努力有時用不著天才,在戀愛上則除了期望命運中的女人具特別勇敢外,在他的本身,祈禱是永遠也不敢大聲的了! 二 煥乎先生坐在窗前的時間,到近來似乎更長了。 再不作什麼,只呆坐。 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住得有經驗的人,全明白有許多事是不象住北京地方公寓那麼隔閡的。房子的構造特別,給了許多機會使左鄰右舍發出一種不可免的關係。在早上,把窗子打開,或者上曬臺,適如其會的情形,互相望得到,那是常有的。晚上則房中的燈更成了認識的媒介。即或是人人都知道把窗簾一類東西來蓋掩自己房中的一切,不使給另一人知道,但那非故意的給別人的機會的事,仍有許多許多。何況是縱間隔一層薄簾,且即或是一層厚氈,假若是,——譬如說,一個女人的笑聲,能不能用窗前的絨簾遮掩,就不再讓鄰居聽到呢?——假若是,女子又並不缺少,且假若是這女子為年青的相貌也很好的女子,這影響,會不會使對樓或隔戶一個男子為這邊一舉一動心跳? 各把一堵牆,分開來各自生活,我們人類是原本不相通的。各人的哀樂,各人的得失,因為一堵牆,能使各人是各的生活。兩夫婦于勃谿以後,在心上各築起一堵高牆,則這夫婦雖成一塊不可分的錫,也不能心與心相通。當然沒有所謂關係的人,就更容易互相疏忽了。然而有一事,是能夠不受任何高牆厚牆擋攔的,這便是戀愛的心情。從不拘那一方出發,只要這是真,牆這東西是擋不住的。 雖然間隔著重洋,兩顆心,還是一樣熱,還是一樣儼然在一塊的糾纏著,是愛情。要解釋這事,誰能夠?但誰都正是這樣在他生活中總有這樣一段事,把生活糟蹋到這人間俗事上面。 凡是愛,一見傾心也有之。本來不覺得怎麼好,但命運,把這一對青年人放在一塊,——又不很近,仍然說是近,久而久之則兩人間不拘誰一個就會油然的在心上生了一種戀愛的情緒,無意中為他一個人影響到生活上一切。還有人,是太需要女人了,在自己的心中把女性的麻煩人處全棄去,擇取了女性的各樣的好處,當女人成一尊神,又因為無從證明這具有神的本領的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就見了任何一個女人也覺得可以把心中所想像的女性清潔的靈魂寄託到這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去,愛會不很顧吝的浪費。這三種事各以其因緣粘附了每一個年青人的命運。他卻在最後的話上中了毒,是那麼,非常可憐的,無望無助懷想著一個女人的,機會有是第二種機會。無形中,在他窗戶對面住亭子間的一個女人,就把他的心抓著了。 女人的搬來還是很近的事,不到一禮拜,從住亭子間的生活上去看,則這女人當是生活也很苦的一個人,這種認識反而更給了他對這女人放不下的理由。他要一個女人,若說這女人是一個比自己還窮的人,則給他的勇氣同方便都比一個什麼「小姐」之類所能給他的多些,所以三天左右他的心,就不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在那一邊稍稍有點聲音,這心就跑過去了。 這女人,或者是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吧,這也只是大概估想而已。但總是學美術的,或者是繪畫,是音樂,從那模樣可以明白。 先是不知道對窗那屋子搬來了這樣一個年青女子的。大約在搬來了第二天,一個清早上,他到曬臺上去曬他的一條手巾,無意中見到了對面窗戶裡一個剪了發的女人的臉。這臉隨即消失了,但一個淨白的圓臉同一對眼睛,卻在他面前晃著。 ……不拘是怎樣身分的人,有一個很好的頭,以及似乎並不壞的身體,人又是那麼年青,則可愛也一定了。想到這樣的他,就不能不在曬臺上呆著,在心中希冀那第二次的一面了。第二次,則所見到的是一隻小小的白手,這手是為了想拉下那窗簾而伸到窗邊的。似乎明白了另外有人注意到這窗中一切,那手是遲遲疑疑的伸到窗邊,到後又忽然決心把窗簾一拉的。 在窗簾拉下以後,立在曬臺上的他,感到一種羞慚,一種悵惘,最後是一種悲哀佔據了心頭,走回自己房中了。 「這是一件罪孽!」想看,便把兩隻手撐托自己那顆頭,擱到窗前桌子上。又不能抵抗這一種罪孽的誘惑,他把臉,隨即就從自己窗口望到別的窗口去了。窗並不是正對著,所以縱能望到對面窗戶,而那窗又無簾幕,他所能見到的也恐怕只是那一邊的窗裡一條狹狹地方吧。 然而他就儼然透視過去,他看到那床,那椅子,那寫字梳妝用的條桌,且看到這女人正坐在那床邊,而所想的是適間拉窗簾的。 他又苦惱了。假使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當不會忘記望到他的臉是怎樣寒傖的一個黃色尖尖的臉,是這樣,自己的討厭樣子將把女人的輕蔑增加起來,他以後只有絕望了。 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讀自己的文章吧,因為他在曬臺時還見到這房裡一個椅子上有一份依稀象《現代文學》雜誌,若果這雜誌是近幾期,則女人當不會不見到了。 ……是呵,一個女人看雜誌,決不會放過了小說來注意前面的政局評論! ……那麼,知不知道這作小說《押寨夫人》的便是站在曬臺上發癡望著的尖臉漢子? ……若是知道又怎麼辦? 知道不知道,與看小說不看,總之他很難過。在文章上他以為或不致使一個女人感到他的寒傖處,但他在他自己的臉貌上的自信,等於零。他又從一些過去經驗上找那因相貌不揚為人瞧不上眼的證據,這戀愛,他就似乎已經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上破壞了。 悲哀著,如同為這還未曾戀的失戀預兆悲哀著。這樣也是在另一時有過的事,不是第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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