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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乎先生(1)


  煥乎先生是坐著,在窗前。

  象老童生的脾氣,一坐下來就是三點四點鐘。不看書,不作文,單只這麼如來佛一般坐在這地方也辦得到。這脾氣可就是近來才養成的。當然,假使不拘何處寄來一點錢,這脾氣馬上會又失去,桌子邊成了不可耐的地方了。

  雖說坐到桌邊,且神氣還坦然泰然。但把一堵白粉牆作背景,前身點綴一個肮髒不堪的墨水瓶,兩枝曾代替過火箸職務把頭子燃去的桃木杆鋼筆,三個因積垢而成不透明的玻璃茶杯,一個火酒瓶,一個醬油瓶,一個黑色鐵皮熱水瓶,以及一些散亂無章的稿紙,或者稿紙上除了三兩行字以外又畫得有一隻極可笑的牛,與一個人頭一類,不拘一個人把這樣情形攝一個影,便是一幅可以名之為「憂鬱」的創作了。若是畫為一幅畫,畫由他自己指定,則這個畫將成一幅「苦悶象徵」的名作;他是苦惱著。就在桌前用著儼然十分興發的神氣在寫什麼,不久又低頭用拳打自己腿,用手爪抓自己的頭上亂髮,這便是內心在自煎自熬時候,人是頂難受的。

  他又常常笑著自己從心中幻出的一些好事情,為這所能想到的生活片斷而笑,然而這個卻多數只能給他哭的機會,少數能使他笑得稍稍持久而又痛快,而且這笑是苦的。

  天知道,這個人把他那無著落的心,寄託到些什麼事情上面,居然就有勇氣活下來!

  一

  能夠鎮天坐,把心當成一座橋,讓憂鬱每天慢慢的爬著過去,這耐力,正不下於一個司法廳裡的謄錄生。不,他是作過謄錄生的!四年五年的訓練,終日坐在一張舊白楊木條桌前,用「奪金標」筆在公文紙上寫著那「等因奉此」「仰祈鑒核」一類枯燥無味的文件,無事也很不容易離開桌子,他就慢慢的養成一種幻想的本領了。有了幻想的營養,這個在小時一天玩到晚還不夠要在夢中繼續玩的他,把身體上活動的不羈習慣漸漸除去,成為一個平常我們挖苦某一類沉默人的所謂「精神生活者」了。

  這種精神生活者,在自己方面,常常是容易覺到偉大墮入驕傲現世的,這驕傲在他卻全找不出。精神生活者常常表示著超物質超實際的希望與信仰,這個退職謄錄生,則非常需要比虛空來的落實一點的東西在他生活上出現。

  他是在北京城所謂許多年青窮人中把作小說來抵抗生活的年青人之一。這個生活方法,那以前四年五年在中國南部一個小縣份上的卑微職業倒幫助了他,給了他許多好處:一面供給了他人生的經驗,一些希奇古怪的經驗;那另一面又助成了他長久呆在一張桌子面前人不難受的本領。事業固然靠得是自己信心,與命運——我們是明白國內的文學界情形,一個作者的命運,全在一個雜誌報館編輯手中。就是自己並不缺少信心,也常常因了初初出世被編輯先生壓迫終於從失望中夭折了自己的希望的。——信心在他既並不缺少,在他分內所有的命運又並不算壞,到如今,在生活上他似乎不會再遇到搖動得太厲害的事情發生了。

  把文章,就如當年抄寫公文一樣,抄下他自己的經驗以及在經驗中所能產生的幻夢,且在一些頭尾腰上莫忘記精巧的措置,一面先就在這文章的創作上得到一點悲痛或歡樂,文章於是這樣終於脫稿了。文章一脫稿,就寄到所熟的有過交往的報館或雜誌編輯處去,盡這編輯人所能給予的慷慨,在一月或半月之中把一紙稿費通知或一張支票之類寄來。錢一得,就又房租呀,伙食賬呀,洗澡呀,吃一點什麼糖呀,玩呀喝呀的用,錢稍多則買一點本不必要的東西,如象很高價的玩具與只合給女人用的什麼牙膏牙刷之類,回頭又隨便的棄去或給另一個人。若說錢來的比起其他作工的人未免太容易了點,那麼這個花錢方法,也已經比其他富人還容易了。

  在他最初一次預算中,每一個月能有三十塊錢(當然這已近於奢望),那麼,生活雖不說充裕,至少「安定」是可以得到了。一個初初從內地小地方來到大都會的窮小子,生活的保障只是三年當兵四年作謄錄生——以及一點內地小學教育的幼稚知識,——倘若這也算資格的話。拿這樣資格,來到全是陌生充滿了習慣勢利、學問權力的北京城,想每月得到三十塊錢,這希望,就真算一種勇敢的希望!初初是,一半也得不到。把所有能耐儘量放出,若不是說有命運不讓他死的話,就總值不上一月拿十五塊錢。學士或碩士,腦中充滿了哲學、幾何學以及莎士比亞、但盯孟祿、羅素的精粹言語,仍然倒在公寓中挨餓的,並不是少數。一個時代在紛亂中實在每一個人都似乎為一種不可知的命運支配著,不信這個那是不成的。這不是說,在這時代中生活的人,就應當放下自己工作去讓命運擺佈(當真如此辦的青年自然正不少),一種政治的紛亂,一切事業全離了它固有軌道,一切行為都象用不著責任,時代原是這樣離奇古怪的時代!

  也可以說他是叨這時代的光,雖然明明白白是供那市儈賺錢與吃文化運動的飯的領袖們利用,努著生命的力給那種人當奴隸,然而他是這樣的在四年中間,居然把生活提高到出他初心意料以外了。

  四年前所希望的,實際到四年後成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渺小到可笑的數目。在一種市儈賺錢方便的機會上,別人把他價值提高到一般所謂名家大家的地位上去,這樣的串掇,當然是他所得的無論如何還不及各處文化運動的老闆十分之一,然而每月將近五倍三十塊的收入,在他是已經應當說很合式了。看看那些頭腦中充滿了哲學、幾何學、文字學、教育學等等的大學教授,每天翻參考書編講義,忙得廢寢忘餐,不善於同新校中當局要好的,且時時刻刻恐怕飯碗打掉(到部裡去做小官的,則得費了比辦公五倍以上的精力去迎合上司,今天為這個拜夀,明天為那個送喪,而所得仍然不過如斯)。在生活上,如今他真不應說什麼苦了。

  然而還是苦。實際生活與內心的不調和長期的衝突著,這就苦了他。且一種生活上應有的秩序,全糟蹋到長期單調工作中,他就不能因為收入稍多把生活改變成為不單調!

  我們常常見到那類人,每月到一個小公司中去拿七十元或八十元,回家來,把這錢應付到各方面去。且家中還並不缺少生兒育女的事情。一面把家中太太收拾得成候補命婦模樣,而自己也官派十足。這是所謂能幹人,社會上很多。

  我們又常常聽到過有的一家五口七口人,全依賴到一個以拉車為生的漢子,而全家人口似乎也並不怎樣比別人臉上顯露饑瘦顏色的。說到他,卻令人不相信似的仍然常常顯著很窮很窮的相。在四年前所有的窘迫,在這個時節就依然時時存在,自己也莫名其妙。這樣說,似乎又是窘迫倒並不是為錢了。

  錢是那麼近乎輕鬆的來,得來總不忍盡它在衣袋中久處,這樣就只好分送到各消費方面去了。受窘迫既成了習慣,則錢一得來,要他為明天生活想想,也成了辦不到的事。

  當一個朋友走來,見到他那用兩隻手支撐著頭顱到桌邊憂愁,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朋友見這個是已四年,這是他在作品以外保留下來的東西。

  「又空了麼?」這樣問,則答的是:

  「是!不只空,心也全空了。」

  把錢用到可以說是不合他身分的點心鋪與電影場的包廂上去,用到買一面鏡子(回頭這鏡子就有一打機會可以摔碎),或者竟買一些頂貴重的紙來的糊糊塗塗寫草字。當用錢時人似乎是得到一點報復的快意,但錢一用完,自己就看出自己可憐來了。錢一用完則感覺到金錢與女人兩者的壓迫,心當真是為了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戀愛希望蝕空了。低頭到桌邊,就是把日間電影場的咖啡館的大路上的車上的各樣年青女人的印象聯在一起,或者一個一個在印象上跑過,自己就為這惱著。似乎是這一群女人中不拘誰一個都給他一點想望的心情,似乎一些小小的嫩白的臉,或者一隻手,就都可以要這個人的多量的痛苦。

  在這種痛苦的慷慨中,想來誰個女人也不會知道。人是那麼無意的一面,挨身過去或稍久的並坐在一處,因此就得耗費多量的苦惱,這責任,要說若要一個女人去擔負,則一個姿色稍佳的女人,為了她的美麗就永遠只在擔負對他的責任中生活去了。這漢子(可以說是無用的漢子),「勇敢」二字不知在什麼時節就離開他身體而消失到不可找尋的地方去了。若能在戀愛中稍勇敢一點,則所給女人的就是不愉快,也許別人總還能把他放在心上吧。他所能的只是在心頭的無望無助的粘戀著一個想像中存在的女人,就從不給任何女人以明白有人在愛她的機會。這種人,當然也只合在生活中永遠不求報酬的來揮霍他的熱情的固執的愛!

  這理想主義者在先則以為是窮,故悲憤成了不可免的事。

  到見著別人比起自己更窮也憑了勇氣上前把女人征服帶走時,才明白在自己性格上,原缺少了勇敢成分,對女人的悲憤倒不再有,只永遠在女性的美的懷想上去難過了。

  他見到好些戀愛的英雄,勇猛如火的去愛他全不瞭解只很方便的女人,不久又勇猛如風的把這愛移到另一個更方便的女人方面去。別人是這樣縱失敗於西方也可以征服東方,作著所謂英雄事業的,自己則倒類乎被別人侵略過時節還要退避。把自己弱點看得如此清白,又不能設法除掉,故一天一天下去就更見其「安分」了。

  「我這樣的難過不是任何男人女人所知的,」他在他的一本小說集的序上曾這樣說過。正是,別人是不會知道的,除非是心情正同他一樣,而又在某一種內部的康健下轉成病態,是永遠不能感到這人的苦惱的。

  就是那麼每天過著煩惱的日子,他在自己心身兩方面還是找不到隨同春天而來的新的生命。然而春天卻真來了。

  天氣從冬的僵死中轉到春的蘇生,在他只有更多無可奈何機會的。

  心中的不安分又只僅僅是心中的事。雖不缺少那欲望,卻缺少了那推使欲望向前同實際證明的力氣,這究竟中什麼用?

  若把女人當成一個神,則在朋友中正有著新的教訓,是只要覺得自己崇拜,也就不必問她是不是別人所專有,去大膽的愛,未始不會產生好結果的。若把女人當成豬狗,低男子一等,或簡直不能有所謂平等敬念,則手中並不是不能得四十五十去買女人一次兩次。這地方,女人又是如何爛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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