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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乎先生(3)


  若不知道住在對窗隔一丈遠近的房子裡是一個年青女人,則他坐在桌邊的意義當另是一種意義。那時縱有一些戀愛的情緒,燃燒著心子,當是那離得很遠很遠的渺茫的薄薄無望的悲哀情緒。在自己幻想的戀愛上來失戀,還可用目下工作來抵抗這不落實的遐想。如今則明明在一個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絕,他把這失敗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的相貌上,一個樣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經女人選中以前,就先餒了這希望,無法啊!

  他願意在假設中把自己的長處補足了不標緻的短處,這長處總以為並不缺少。且將另外一個生得極醜的麻臉男子得好女子垂青的榜樣保留,以為自己假使辦得到,則自然是可以照例成功的事。然而那朋友,所補救的是一個劍橋的碩士頭銜,與將近二十萬元的遺產。他有什麼呢?這時代,已進化到了新的時代,所有舊時代的千金小姐憐才慕色私奔的事已不合於新女子型,若自認為在標緻上已失敗落伍,還不死要愛新時代女子的心,則除了金錢就要名譽。

  他的名譽是什麼?一個書鋪可以利用他賺錢,一個女子則未見得有這樣一個情人引為是幸福。一個雜誌編輯者,在同他要稿子的信上,可以客氣地稱他為先生,朋友,一個書鋪在他賣書廣告上,可以稱他為天才,名家,——然而這不能算做抵得過一個情人或一個丈夫的資格。反之凡是作這一門事業的年青人,在實際上許多人可以享受的實惠,這類人卻因了工作上把性格變成孤僻無用,應付思想中的問題儼若有餘,應付眼前一件小事卻彷徨無措,戀愛則更容易居於失敗地位了。並且除了那少數中少數的女子,真需要愛情,其餘多數的女人,她們就都如何聰明,懂得到用各樣方法去偵察向她要好的男子的門戶與事業。還有另外一種女人,就都如何蠢笨,只曉得讓一個機會內的男子隨意用熱情攻襲;結果則在征服下歸了那她怕他還比愛他成分還多的男子。他,讓人挑選既已決不會及格,征服人又缺那無恥無畏的勇氣,憑什麼敢在對女人事上樂觀?

  「然而我有長處,這長處也將有女人需要這個,」他想著,又稍稍自慰了,「女人不是一個樣,也象鴨子不是一個樣那樣:不住溪不見過水的鴨子,也許不歡喜泅水,倒歡喜上樹。這哪裡能斷定這個女人不是一個特別性格的女人?」

  他唯一的又很可憐的,是希望女人中也有特別的,而這特別的意義,又似乎是不要他去愛,她也將來糾他纏他,撒賴定要同他要好。也許是有!也許他這時所遇的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命運安排中使這個無聊漢子要更多一點苦,這女人恰恰從後門夾了書去上學。聽到門開時,他把臉貼到窗上去,就見到這女人打下面弄堂過身。從窗中所見的女人,卻不是全體。

  一件青色毛呢旗袍把身子裹得很緊,是一個圓圓的肩膀,一個蓬蓬松松的頭,一張白臉,一對小小的瘦長的腳幹,兩隻黑色空花皮鞋。是一種具有羚羊的氣質,膽小馴善快樂的女人。是一個夠得上給一個詩人做一些好詩來讚頌的女人。是一個能給他在另一時生許多煩惱的那種女人。

  他想在這個印象上找一點毛病出來,譬如說,年紀大,臉上有雀斑,或者胸部不成形,或者臀部發育過火……想在這毛病上提出一點自尊心,卻不能找出。從走路上,他想看出這女人是個阿姨之類的女人來,好莫在心中太難過。可是這女人的俏處美處,卻有一半是在走路的腳步上。那麼輕盈與活潑,那麼勻稱,都只給他更相反的一些希望。

  這樣一個好女人,住的地方去自己住處又只是那麼一丈二尺遠近,真是一具使靈魂也不忒安寧的鬧鐘啊!

  先是自傷著,這時卻又睜大了眼睛,作起許多荒唐的夢來了。

  他想到同這女人認識以後的一類事:他想到他將使這個女人如何搬家搬到一個好一點的房子裡去。他想到幫助這個女人,使她在念書中不受生活上壓迫。他想到這個女人將來可以同他在一起過生活,而這生活又是很充裕,一切滿足的。

  他又想到他將來會為這女人——那當然算是他的妻——寫一本長長的小說,大致超過一切目下的長篇小說,從這小說上她成了一個不能老去的美麗漂亮人物,以後社會上許多人都把他們生活拿來作談話資料,他卻便把這小說得來的一千塊錢稿費為女人買頂精緻的畫具,以及一個值四百塊錢的提琴,女人自然就常常用這個提琴為他拉有名的外國曲子,讓他坐在大寫字臺邊一旁寫小說一旁聽。……他且想到他那個時節兩人來說當初相識的事。「是的,我要問她第一次見我是怎樣一種心情!要她說她怎麼就愛上了我!那自然只抿了口笑。然而一定要說。然而一定不說,只是笑。那笑的神氣,就值得在頰的左邊右邊親一百次!」

  他想到妻的笑著的神氣,卻在瘦瘦的頰上漾著枯澀的笑容。可憐的樣子,在他心中不但愛情溫暖著的家庭已完成,他把小孩子也在最短一瞥中培養到五歲了。

  ……新學得吸煙,就把一支大炮臺用小牙煙嘴吸著,小東西來了。去,爸爸要做事,為去學阿麗絲游我們苗鄉里時的故事啊!不肯去,則罰坐在桌邊,為爸爸數稿子頁數。……還應當有一個女兒,小洋囝囝那麼愛嬌,為小東西找一個妹妹!是的,哥哥五歲則妹妹三歲,是這麼才合式!

  怎麼樣就同這女人好下來,他忘了。

  三

  他自己傷起心來了。無緣無故的,只傷心。心中酸著,辣著。他要哭。要揉打自己,要嘲弄自己以後又來可憐自己。在一種已漸成了規則的浪蕩生活上,忽然加上一件把心神攪得無主的事情,這事情過細研究起來且正若是自討自找,他為了儼若慳吝這荒唐夢境所耗的精力,就在要求與犧牲上生出賠本的難過起來了。

  是賠本的事。

  就是那麼單想,單戀,來在腦中結成若干崇樓傑閣,若干喜劇與悲劇,若干眼淚與纏綿,以及一切有家室人有愛情人的痛苦與歡樂,把實際權且拋開。但眼睛一睜,當面站的就是一個圓臍形的墨水瓶,墨水瓶,是這夢與墨水瓶,只是兩個敵人。在勢便難於兩立。做著夢下去,墨水瓶上便只合積上一層灰,墨水也只合慢慢起了沉澱,下月的用費便成問題了。使墨水瓶能盡其天職,終日把那枝形同僵蛇的櫻桃枝筆桿周旋於墨水瓶與白稿紙之間,則這夢已破碎到成了小片小粒,——是這樣,一面寫著一點什麼小說,一面讓鄰家一些儼若含有惡意的軟語輕歌搖撼著這不安定的靈魂,這又將成什麼生活!

  在損失上去計劃,是這個人所不惜時間划算的。

  在光明美滿的夢中他發見了一種自己終不能忘了自己是在做夢的苦楚,這個使他自餒下來,想找另一條路走。走另一條路,便是他應當學一個騎士(戀愛中原是有騎士風味一類人者),學騎士,便是說他應鹵莽一點,臉厚一點,怎麼設法先試同與這女人接近。

  也許是這樣作去,這夢的基礎就居然穩固了。也許這樣作去是給他勇於自保的一種好方法,前進既有了阻礙,則急流勇退不失其為明哲。

  然而煥乎先生能成其為騎士或明哲不?全不能。

  他想如此還不如死了吧。也不會真如此輕易死的。然而想。

  「想到死」,凡是一為了類乎這種麻煩便要想到死,是成為生活上必需的一種思想了。從死上,於是到怎樣難受的創處。把手指按到腰或頭的某一部分,被按這一部分便灼著燒著。於是便儼然一具屍骸的陳列。於是第二天便有若干混賬東西,裝作朋友來為開追悼會,或在報紙上做成若干追悼專號的文字,結果則好了一些曾花了些錢買有他小說集的市儈,……就為了不能盡讓這些人賺錢,便應好好活到世上了。好好活到世上啊,那為女人也就暫時莫過分從好奇中來悲哀吧。

  不過到另一陣兒,仍然就應得要從這可笑的思想上救出自己!

  不死,那怎麼來活,還「好好的」?結果是想還是想,悲哀也還是悲哀,到悲哀抵擋不來,又想死,仍然也讓它想。所以放心的是決不會因僅僅想到就能去做,想到不一定能做。

  「在笑」!這是與先一段思想距離一點鐘以後的事。

  就聽到一種笑聲。輕倩的,嬌的,甜的,以及近於在謔戲中被誰擰著扭著掙扎不來的縱聲的笑。這笑聲,影響及呆坐在桌子前的煥乎先生,比吃酒還容易醉。——不,這是說比嗅著酒還無可奈何。當一個酒徒把一種好酒置在鼻下聞著時,感覺到要喝要咽的欲望(至少是要抿一口),連抿一口也無從的嗅著,真是無可奈何!

  這女人或者是從前面大門回的家,不然那走路聲音,從衕子口到門前,是那麼長長一段,他總不會不知道。也許又是另外一個女人,因為這笑聲的放縱竟似乎不應出於那女人。

  即或是另外一個女人,這笑聲也很可愛。

  「不拘是誰一個的笑聲,總之全是作孽!」他想著,「若我是一個女人,我就不亂笑,因為我明白在隨意一笑中,即或不是當面,所能給另一個男子的痛苦也就很大!」

  然而笑者還自笑,不到一會且輕輕唱起歌來了。

  一個年青男子的趣味,在女人的不拘某一事上總比在許多事業上還固執。煥乎先生就是那麼一個年青人。他把所應作的事全擱下不幹,一個下午全在一種聽隔壁戲中消磨了。

  日子是這樣消磨,與在一個電車上消磨究也無多大分別,不在此呆就跳上電車,讓一個車匣子把自己從靜安寺搬到靶子公園,一趟至少將近花一點鐘,來去既當加倍,則應在兩點鐘左右了。花兩點三點,到電車上坐著,去看一切人,與一切貨物房子,並嗅一切女人身上的香味,及一切男子的臭味,這已作過無數次,似乎也應換換方法了。如今則所換的卻近於意中所選擇下來的一件事,不過假使是下文還能如意中所選擇,那煥乎先生將成另外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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