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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太太(2)


  聽到一隻喜鵲從頭叫飛過去,她抬起頭看。抬起頭才察覺他是象在想什麼事情,連剛才喜鵲的聲音也不曾聽到。

  「芝,病了嗎?」

  「不。」

  「冷嗎?」

  「也不。」

  「那是為什麼事不愉快?」

  「為什麼事——我覺得我到近來常常是這樣,真非常對不起你。」接著是勉強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說,「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才同你到這兒來玩。」

  笑是勉強又勉強,看得出,話也是無頭無尾,忽而停止下來的。

  「我看我們——」她再也不能說下去,想說的話全給一種不可當的悲痛壓下,變成了一種嗚咽,隨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這樣吧。我受不住了。人來了。叫熟人看著要笑的。

  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淚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說,一面把太太的頭扶起,紅著眼的太太就把滿是眼淚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淚是一直向下流,象瀉著的泉。

  他不能這樣看她的哭,也不願把同樣的情形給她看,就掉過頭去,歎著氣。

  「你總能夠相信我,我還不至如你以為我能作的事!」

  聽太太的話,也仍然不掉回頭來。只答應說「是。我相信你。」又繼續說,「我難道是願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別的愉快嗎?我只願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麼計策來妨害過你自由。你作你歡喜作的事,我不但並不反對,還存心在你背後來設法幫你的忙。不過我並不是什麼頂偉大的人,我的好處也許是我的病。一個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會感到,你若有時能為我設想,你就想想我這難堪的地位吧。……」

  他哭了,然而他還有話說。他旋即便解釋他在這兩月來的苦楚,是怎樣沉悶的度著每一日,又是怎樣自惱著不能全然容忍致影響到她。總之他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還在怎樣的愛她,又怎樣的要她愛,找了兩個多月還不能得的機會,這時是已經得到了。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帶得有一種毒,使她忍不住只想大聲哭。

  「我知道是我的錯。」在男的把話說到結末時,女人說,「如今我全承認了。」

  「我並不是說你錯。你做的事正是一個聰明女子做的事。

  聽人說是你同他來往,我就知道結果你非愛他不可。他有可愛的地方,這不是我說醋話。一個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覺到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並不是完全忘了我。不過我說過了,我不偉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時便是去赴那約會仍然不傷心,怎麼辦得到?」

  仍然作苦笑的他,其實心中已經爽然泰然了,他說,「你說你的吧,我們這樣一談,一切便算一個夢,全醒了。」但他眼睛卻仍然紅著。他聽她的話。她用一個已轉成了喜悅調子的話為他說。

  「我明白全是我不對。認一千次錯也不能贖回這過去行為。我看到你為我受苦,然而我又複為你苦著的樣而受更大的苦。我在這類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萬事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麼權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這世界上。我不恨別一人,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偏不能夠見了可愛的男子時竟不去愛他。我又並不是愛了他就不愛你,就在他頂熱烈的擁抱中我那一回會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多可憐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這事,不是令他傷心麼?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離開那個地方,但是我不能不為那諂媚的言語同那牙色的精緻身體誘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滿意的事以後,我就哭,我想起一個人在辦公桌上低頭辦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

  我適間用了五分的愛便在後來用一倍的恨。但這又沒有用處。我不能在三天以後再來抵抗第二個誘惑。他是正象五年前的你一樣全個身心放在我這邊。他也並不是就對你全不置意。正因了我們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怕見你。你們的友誼因為這件事完全毀了。他可憐你,然而這消極的可憐不能使他放了我,因為不單他愛我,我也是愛他。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事,就勸他結婚,沒效用。你要我怎麼辦?他要我一個禮拜去他那裡一次,我是照辦了。他要我少同你為一些小事爭執,我是不在他說也就如此辦了。他還要我愛他不必比愛你深切,這裡我不能作偽。我愛他,用我的真心去愛他,我在此時是不用再諱的。但一個情人的愛決不會影響到丈夫身上。

  愛不是一件東西,因為給了另一個人便得把這東西從第一個人手上取得。同時愛這個也愛那個,這事是說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為你抱著時我當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過在他的親吻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個時節還是只覺得正因了有他,我對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熱情也恢復了。我感覺到有一個好丈夫以外還應有一個如意情人,故我就讓他戀著我了。

  ……」

  ……

  一切都說了。一切的事在一種頂瞭解的情緒下他聽完了太太的訴說。他覺得他先所知道的還不及事實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會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說完。兩人在這樣情形下都又來為自己的忍耐與大膽驚詫。他們隨即是在這無人行走的冷道上並排走著,轉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並不作了別的不應作的事,我怎麼說恕你?」

  「這事算一個頂壞的夢,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後我想我們兩人便不會為別的——」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聽到這話,就靠著男的肩說這不是那麼說。她又問他:「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說,她要他愛他。是的,一個太太愛上另一個男人,也有要丈夫還跟到去愛這男人的理由,這理由基於推己及人。然而他卻答應照辦了。

  他們回家去吃飯時,象結婚第一年一個樣子。但是她卻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寫信給那個另外的他知道,還說以後再不必羞於見她的丈夫了。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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