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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閒事的人(3)


  三

  一個小小的聚會裡,有少年在。

  這裡有新聞記者,有海關的科員,有小銀行的會計,有作《花報》戲評的「百事通」。

  一記者同少年談,問及近日畫報銷行的數量。記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說:「善芝,見不見到我們經理近日的文章?」

  「見到了,妙哉!此老亦複滿腹牢騷。……」那位善芝君象滿不在乎又扯到另一件事上去。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歡。見到這樣的文章,是「妙哉」兩字可以敷衍得過的?且為什麼經理又不在其他時節發他的「牢騷」,必得此時發?他為了記者對這事太淡然處置,就更不作聲,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關科員談。

  「君,見到我們上期畫報?」

  「越來越見精彩了。少翁不是還特作了點文章?」

  「這才像話!」少年想著隨即說,「君不知少翁是為什麼作這文章麼?」

  那科員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閣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我們可以談談」的表示,可惜科員為答應另外一個人的一句問話,倒不曾注意過來。少年見到自己又失敗,索性抖氣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個印刷業經理,正同那棚兒匠談話。

  「是吧,先生。各樣生意全不大成了。」

  「幾年來全要變。」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著木杆一面同到主人說,少年走過去。

  「天氣今年免不了是熱,棚子竟象非搭不可!」

  「對了。先生那邊報館怎麼樣?」

  原來搭棚匠就認得少年是《銀光畫報》的先生。

  主人說是難道那邊報館也是你們一個鋪子的生意?匠人又答應對啦。

  主人見少年出來,就丟了健談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樹邊看搭棚。相片的事在少年心中湧著,打著呢。怎麼辦?竟象比自己事還關心的他,真不知要怎麼辦!不消說,從少年方面又把話談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說:「昨天遇到貴經理,說畫報近來得君一整頓,大有起色!」

  「哪裡是我的力量?不過,……上期少翁那文章見不見到?」

  「像是有點秘密消息咧,很難測!」主人說了就用著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這像是對了勁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參考了。

  「君,知不知道貴經理近來有一種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雖說不知道,少年已經就料到與那相片有關,故意說不知道,實則就想從這個經理更多知道一點那個經理的事。

  「應當知道的。」主人說,「少甫發財了。」

  「怎麼,發財了麼?」

  「你不知道他儲蓄曾得了兩千塊錢特獎嗎?」

  「那早知道了。」

  特獎兩千元,是上禮拜的事,每天在一處的少甫,豈有不告編輯先生的?這也算值得特別相告的消息!這也算消息!

  少年想起這些人都不足與談大事,延纏了三兩句話,又顧自走回到客廳中去。

  在平時,這些人中也有著三兩個在少年心中是認為知己者在。這知己,到今天,話全不投機,少年感著不可堪失望,以為這裡全無人可以共語,不待終會就走了。

  有誰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簡直無一個人明白。

  回到報館見到經理留下的字條,說請下午七點到他家去。

  從字條上看來,誰能斷定這不是經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

  ……秘密呀。難道是經理還有所商於自己麼?難道是這相片的所謂奉其生母——是經理的戀人,而那七小姐……?

  一個人,在心上常常作著一點快活的夢,把自己置身到一種分外的希望中,翱翔著,飄颻著,似乎並無多大的罪過。

  少年這時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靈魂舉起來,奮力擲到空中去!

  怎麼去為經理設計,讓經理把那未亡人接過手來,這在少年計算過了。怎麼去鼓勵經理,也想到了。怎麼去請經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經理所說的時間,雇車到了經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誦著為經理為自己一切前途的計劃。

  命運是什麼?就是忽然而來的一種禍福。最大的禍是什麼?是殺頭。最大的福又是什麼?是今天!三小時以前,在那聚會上盡剝瓜子,想把這事來同別人過細研究一番也無一人注意。如今則經理找到頭上來討論。忽然而來,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著,誰知以後又是些什麼忽然而來的?!這女人不會自己來畫報社?來畫報社找少甫不到,不會說就會會編輯麼?

  少年為一種光明所照耀,於是在路上見到一些瘦馬拉著裝煤大車,向前一步一步奔,就覺得非常同情這類獸物。

  命運是什麼?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為命運戲弄了一陣。請他七點來,原來就是吃一頓新請來的廚子作的雞丁炸醬麵!「雞丁」,或者甜麵醬,或者麵條,同所設想的事實進行的秩序是如何遠!經理的口中,本應說得是「將軍」,「愛情」,以及「請教」,「設法」一類話語,誰知是盡在一碗面上誇獎廚子如何如何,多可惡的命運!

  他不奇怪自己為什麼先要這樣想,卻以為經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這事,到後又忽然信不過他,卻只把吃炸醬麵一件事來藉故。一種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別人牽落到一種謬誤的漩水裡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藥。然而少年並不愚。也許真是那樣吧,我們看下去!

  第二天,在《銀光畫報》的經理室中,有少年編輯先生在。此外還有一個本社的同事,專門擔任滑稽感言的編輯。這是一個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臉嘴行動上,已經就是一件滑稽作品了。這胖子,姓黃,從經理以下到門房,全在他姓下附帶「胖子」兩字,一個人胖那是沒辦法。這沒辦法的情形也正象經理那瘦一樣。在一肥一瘦的對照下少年就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按習慣,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編輯名分下小開玩笑,於是少年裝作莫名其妙的神氣,問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嗎?」

  「難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覽出來,「瞧,這是什麼,知不知道?這就是睡眠的結果!『肥肉』同『睡』等於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問問秋生!」

  所謂秋生者,便是少年在辦事室中每天辦事,一抬頭便見壁上活動著那鐘,從鐘上可以生一種聯想,聯想鐘與人有相等圓臉的那位朋友。然而鐘的圓臉也是因為……?少年想起卻獨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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