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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閒事的人(2)


  二

  下一個禮拜的《銀光畫報》中,第一頁上刊登了本刊經理郁少甫的相,一切都是經理自己的安排,且在四圍用了無數的文字。這文字,作一種自述式體裁。其中一半懺悔一半是牢騷。少年更覺奇怪了。

  少年又不敢把那一次見到女人相片經理的情形告知其他同事。單去問經理以往的事情,則同事中所知都差不多,全無補於這秘密的暴露。但他總以為這女人是同經理有極深關係,不過這關係不是瞎猜瞎想所能算得到。他還斷定這一來,以後總還有事情發生,說不定還有同前的相片寄來!

  在下一個禮拜四的日裡,少年仍然是在揀選著外埠寄來的稿件,想起在前一禮拜這日,恰有那樣的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或者今天這一堆稿子照片中又有一女人的相片發生另外一件事!

  想到這樣時,少年在他那微作紅色的淨白臉部,漾著一種微笑了。

  那鐘還依然在素壁上剝蝕著時間,如今還不到兩點鐘!

  編輯室中一些煙氣嫋著找出處不得。編輯先生卻老脾氣只吸一半又重新另點一枝。

  「哈,又來這莫名其妙的文章呀!」他把一個信封連同三張用鉛筆寫就的新詩,一齊丟到桌下字紙簍裡去。歎了一聲氣,冷笑了一下,這個殷勤的投稿人的大作,就算送終了。

  於是第二件東西又在他手上;照例的撕著那來件封皮。照例的笑。後照例的放在一邊或即記上號頭與應當附注的文字。

  一個畫報編輯先生的命運,就是這種命運!

  在日頭底下的事無新的,這就是說在上一個禮拜有的這一禮拜的這一天也未嘗不可以發生。年青的編輯先生,把那桌子上一大堆來件,順次的裁,看,丟字紙簍,打記號,隨即又把一件如同上禮拜一樣的封皮的郵包拿在手上了。看字跡,是與上次完全一樣。少年編輯躊躇了。裁開還是不裁?不即裁,先拿來放在手掌上稱量,一種無目的底估計,結果不會從這估計中猜出這包封的內容來。

  編輯的責任,把外面寄來的稿件裁開,不算怎樣罪過。然而明知道這同經理有關,且這東西實際也就是寄給經理的,雖然按責任裁開,作去是無所謂不該,可是良心怎麼樣?多知道一點別人秘密自己也無形中加上許多累贅,這又是少年所有過極好經驗的事情。並且裁開倘若又是上禮拜那麼一張相片,自己倒不如作一人情留與經理來裁為妙了。然而萬一從這張相片上可以發見一點另外秘密?

  發現別人秘密亦人之常情,在這想望中並且也無所謂惡意,少年就因這無害於事的好奇心又放不下這一件東西。

  ……?

  正因為並非與大節有關,為自己的矛盾心情,少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從中找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因此去請教壁上的鐘。是怎麼一種方法?讓鐘告他,在時間上來看,這來件可不可以裁開。自己定下私約來,現在是二點二十五分,還差三十五分到三點。把這一件東西擱到一邊去,讓時間去判斷當裁不當裁:如果在三點鐘響後經理還不來這房裡,就裁開,若三點鐘以內經理因其他事故到此,則這件東西就交經理為好了。

  滴達,滴達,一秒一分的過去。

  在每一秒中,少年編輯先生腦中有一個幻想。

  他想到這經理或者是同到那閣卿將軍的未亡人是有點戀愛故事……這並不是不近情,人在年青時節誰不有幾件不能對人言的秘密事情?

  他又想到這經理或者同那閣卿將軍有一點政治上糾葛,或者錢財上糾葛,因而……無意中見到這相片就變色。

  他又想到這女人寄相片來或者是無意,但經理同這女人的生母有一種在友戚以上的聯繫,而這時經理又正欲把這不愉快的過去忘卻。

  他又想到或者是經理先曾愛過這女人的母親吃過虧。

  ……

  越想越荒誕,到自己也覺得是很荒誕時,鐘到三點了。

  把那件未裁的來件拈在手上的他,決心裁過後再交經理了,就用剪刀鉸那包封的邊沿。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希望在,且儼若知道這時經理會剛在自己把這東西看過以後一分鐘就來敲門,又不即剪下。

  托托托,門是真有人在敲了,他把剪刀廢然放下,幸好所剪的口還不到兩手指寬。

  編輯先生搓著手說進!那人隨即進來了。進來並不是經理,倒是經理房中一個聽差。

  這一來,顯然給了一個虛空驚愕,未免不高興,因此在編輯先生臉上就有不很好看的顏色。

  「怎麼啦?」他問著,手又把那來件拿著了。

  聽差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說經理請。

  經理請,不是經理也念著這事情麼?答應著說就來,他就拿著那黃色包子從西邊院子走過經理室。

  一路走,一路就想。不知怎麼忽然聰明起來又把手上的東西塞到衣袋子裡去。到了經理房中時,見到經理正在房中一沙發上斜斜臥著看一本書。

  「請坐請坐,」就坐下了。兩人坐在一塊兒,經理把那書送到少年這邊來,少年始知是一本英國《牛耳朵》圖畫雜誌。

  大約經理正看到所攝中國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頁,全是目下的中國各式各樣的明星。

  「少翁看這個如何?」

  「中國也不是全無望,明星目下也蠻多咧。」

  兩人就打了一個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邊的東西,不便先說出,就問經理說有什麼事。

  「什麼事?就為看這個!看外國人把中國人說得多可笑,全是錯誤!」

  「少翁,今天又得這樣一件東西,」他從衣袋子中掏出那黃紙包兒,遞給了經理,想從這樣情形下看看經理臉嘴神氣。

  經理的神氣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設想的變化,少年就覺得很怪,且悔不該不早剪開邊沿看看內容了。如今見經理把相接到手即擱到一旁去,似乎不願意在少年面前裁開,少年更以為經理的秘密有應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這個相似乎——

  經理裝作並不曾聽到,岔到別的事。

  「君,我想我們也在下幾期報上辦一個女人專號,怎麼樣?

  這年頭兒是世界關心婦女問題的年頭。北京飯店的外國闊人談的是孟小冬,各部衙門談的是某小姐同某窯姐兒,學校的學生宿舍談的是某女校交際之花的風頭,……下至於小販子,也拿小桂紅吳四奶奶來作新聞報道,這不算是頂熱鬧的關頭?」

  「當真嗎?」編輯先生問。

  少年見經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經理是要自己回自己房子了,就說,「少翁,沒有什麼事吧?」

  今天可沒有大變顏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盡想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該先送過去。先就一剪子剪下,看看內容不就可以了然嗎?或者這又另是一個人,或者就是那將軍的未亡人,那……總之,自己不應該不裁開。裁開看過後,經理也不會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面寫的就是《銀光畫報》編輯部!到悔也無可奈何時,他就把期望寄託到下一個禮拜。一種聊以自解的期望,但除了這樣自慰,又有什麼方法可以把經理先生手中的相片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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