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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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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給我一份的災難,如何變化,如何收常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這峒中來,那我著急也無益。不知又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像是離得很遠,先還以為是耳朵嗡鳴,又過一會,聲音象已近了許多,猜想事情快要發生變化了,我心裡很鎮靜,一點不忙,一點不怕,因為我想若是見到什麼山大王,我有許多話可以解釋,不至於十分吃虧。等了一會,那聲音又漸遠漸小,顯然是對於我的事沒有幫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還能夠聽到聲音,卻證明我不至於同有人住的村落很遠,不至於同人世隔絕。並且我最擔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還是被人關到這山峒裡餓死。如今無意中發現了倉庫,峒中存得有那麼多糧食,一時既不至於餓死,那麼別的當然不足過慮了。 我糊糊塗塗又睡了,快要睡去時,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夢,一覺醒來就不同了的。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試煉,或者就是什麼朋友的惡作劇。因為我同幾個朋友討論過峨嵋山隱士道者的存在問題,我曾科學的研究了一會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來源,證明一個仙人也不會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為什麼,又感覺到我再也不會錯誤了。我覺得既然是這種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著急還是毫無用處,到了時候,他們會來為我開門,或用另外一種離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時稍稍有點不快樂的,就是以為他們同我開玩笑也不要緊,可不要因此擔擱了醫院那方面病人的事情。我擔心作弄我的只顧及作弄我,卻忘了為我向醫院告假,使別人著急很不成事。 到後我似夢非夢,見到我身邊有一個人,拿了一個小燈燭照各處,並且照我的臉。我嚇了一跳,便一躍而起,才明白並不是夢。我還是被困留到這個峒裡。峒裡多了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打哪兒來的。他似乎來了很有了些時間,他看到我轉身了,才拿了燈過來照看。從那種從容不迫的情形上看來,我就明白他是這裡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臉躲在燈光後面,我看不清楚這人是什麼像貌,到後卻忽然明白了。 我象忽然發了狂,忘了顧忌,大聲的向他說:『是的,是的,你這個人幹嗎關我到這兒受罪?我不答應你!』這就是裝作傻瓜拉我來的那個男子,不同處,不過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分鎮靜罷了,他望到我不作聲,還是先前望我那種神氣。我從那個人的眼睛裡,即刻看出了一點秘密,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可不是一個嘍羅!山寨上的夥計,我還可以同他講講道理,討論一下贖身的價錢,用一些好話啟導他,用一些軟話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個不管人事的瘋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嚇不了他,這一來,我可難於自處了。 他把我找來,說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頭腦裡,有了一種什麼離奇新鮮的計劃,我這時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種古怪人的腦裡古怪的傳說,我會不會為這個人煮吃?會不會為這個人殺死?若果免不了這災難,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著那燈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還是不明白這個怪人從什麼地方忽然而來。借重燈光我看到去我坐處稍遠一點,還有一個東西,不知是衣包還是一束被蓋,那個怪人見我已經注意到那一邊了,忽然一隻手象一個鐵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聲音並不十分兇狠,可是有極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來,隨同他走過去,才明白那是一個睡著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裡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計,我錯認了人,先還以為他是瘋子,現在可明白了。 待到我蹲身到那病人身邊時,我才看清楚這是一個女人,身體似乎很長,烏青的頭髮,蠟白的臉,靜靜的躺在那裡不動,正象故事上說的為妖物所迷的什麼公主。當我的手觸著了那女人的額部時,象中了電一樣,即刻就站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死得冰冷的人,不知已經僵了多久,醫生早已用不著,用得著的只是扛棺木的人了。那怪人見我忽然站起身了,似乎還並不怎麼奇異。 我有點生氣了,因為人即或再蠢,也不會不知道這件事,把一個死得冰冷的人勒逼到醫生,這不是一個天大玩笑嗎?我略顯出一點憤慨的神氣,帶嚷帶罵的說:『不行,不行,這人已經無辦法了。你應該早一點,如今可太遲了!』『怎麼啦?』他說,奇怪的是他還很從容。『她不行嗎?你不說過可以用水噴嗎?』我心裡想這傻瓜,人的死活還沒有知道,真是同我開玩笑!我說:『她死了,你不知道嗎?一個死人可以用水噴活,那是神仙的事!我只是個醫生,可並不是什麼神仙!』他十分冷靜的說:『我知道她是死了的。』我覺得更生氣了,因為他那種態度使我覺得今天是受了一個傻東西的騙,真是三十年倒繃孩兒,料想不到,心上非常不快樂。我說:『你知道她死了,你就應當請扛棺木的來送葬,請道師和尚來念經,為什麼把個醫生帶來?我有什麼辦法!』「你為我救救她!」 『她死了!』 『因為她死才要你救她!』 『不行,不行,我要走了。讓我回去吧,我那邊還有好些病人等著。我不能再同你這樣胡纏。你關了我太久,耽擱我多少時間,原來只是要我做這件傻事。我是一個大夫,可不是一個耶穌。你應當放我出去,我不能同死人作伴,也不歡喜同你住在一處!』我說了很多的話,軟話硬話通不頂事。到後來我又原諒了這個人了,我想起這人不理會我的要求的理由了。年紀青青的忽然死了同伴,這悲哀自然可打倒他,使他失去平常的理知。我若同這種人發牢騷,還是沒有什麼益處。他這時只知道醫生可以幫他的忙,他一定認得我,才把我找來,我若把話說過分了,絕望了,他當真發了狂,在這峒中扼殺我也做得出。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自然還得變更一點策略,才有希望。為了使他安慰起見,我第二次又蹲到那個死屍邊旁去,扣著那冰冷的手,就著搖搖不定的一點燈光,檢察那死者的臉部同其他各部。我有點奇怪我的眼睛了,因為過細瞧那死人時,我發現這人是個為我從沒有看到過的長得體面整齊的美女人,女人的臉同身四肢都不象一個農莊人家的媳婦。還有使我著駭的,是那一身衣服,式樣十分古怪,在衣服上留下有許多黃土,有許多黃土。我抬頭望望那個怪人,最先還是望到那一對有點失神卻具有神秘性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打哪兒背她來的?』『……』『我要明白她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從墳裡背她來的。』『怎麼?從什麼地方!』『從墳裡!』『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嗎?……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來嗎?……』 他慘慘的笑著,點點頭,那個燈像是要墜到我頭上的樣子,我糊塗而且驚訝,又十分憤怒,『你這人,真奇怪!你從什麼地方帶來還是帶到什麼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還把我來拉在一起,我要告發你,使你明白這些玩笑開得過分了一點!……』不知為什麼我想這樣說卻說不出口,那個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遠近,很有力量的壓服了我。我心上忽然恐懼起來了。 這個瘋子,他從墳墓裡挖了個死屍,帶到這峒中來,要我為他起死回生,若是我辦不好這件差事,我一定就會死在他手中。我估計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時節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從死裡逃生。可是他象很懂得我的主意,他象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對抗。我的確也注意到他那體魄了。我若是想打什麼主意,一定還得考慮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虧,還不如服從命運為妥當。 我忽然聰明了許多,明白我已經是這個人的俘虜,強硬也毫無用處了。就裝成很鎮靜,說話極其和平,我說:『我真糊塗,不知怎麼幫忙。你這是怎麼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幫助你,才把我帶來?你是不是因為要救活她,才用得著我?你是不是把她剛才從土裡刨出?』他沒有做聲,我想了一下,就又說:『朋友,我們應當救她,我懂你意思。我們慢慢的來,我們似乎還得預備一點應用的東西。這是不是你的家裡?我要喝一口兒水,有熱的可妙極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應當口渴了嗎?』他於是拿燈過去,為我取了一個葫蘆來,滿葫蘆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潔,可是也只得喝了一口。喝過了水覺得口甜甜的,才放了心。 我想套套他的口氣,問他我們是不是已經離了市鎮有十裡路。他不高興作聲。我過一會兒,又變更了一個方法,問他是不是到鎮上去辦晚飯。他仍然不做聲。末後我說我要小便,他不理會我,望到另外一個地方,我悄悄的也順了他的目光望過去,才看出這峒是長狹的,在另外一端,在與倉庫恰相反對的一個角落,有一扇門的樣子,我心裡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門,我只裝著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說我實在餓了,一共說了兩三次,這怪人,把燈放下,對我做了個警告的一瞥,向那個門邊走去。只聽到訇的一響,且聽到一種落鎖的聲音,這人很快的就不見了。 我趕忙跟過去,才知道是一扇極粗糙的木柵門,已經向外邊反杠了。從那柵門邊隱隱看到天光,且聽到極微極遠的犬吠聲音,我知道這時已經是夜間了。這人一去,不知道是為我去找飯吃,還是去找刀來殺我滅口。他在這裡我雖然有點懼怯,但到底還有辦法,如今這峒裡只是我同這個死屍,我不知道我應當怎麼辦。若果他一去不再回來,過一天兩天,這個屍骸因為天氣發酵起了變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盞燈,可以好好的來檢察一下這個屍身,是不是從屍身上可以發現一點線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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