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虎雛 | 上頁 下頁
醫生(2)


  出了事的人,第一個記起要找尋的便是醫生。照例他們見了你話也不必多說,只要一手撈著你就帶著你飛跑,許多人疑心你會逃脫,還只想擒你的衣領,因為那麼才可以走得更快一點。若不是我脅下常常夾了一個藥包,若不是我在這市鎮上很有了些年歲,那些婦人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時,蓬頭散髮眼淚汪汪當街一把扭著,不讓我分辯,拖著就走,不是有許多笑話了嗎?若是這裡的警察,全不認識我,他為了執行他那神聖的責任,見到這情形,我不是還得跟他到局裡去候質嗎?可是我是一個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對我都認識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為什麼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如今就正是這樣子。

  這人拖我從菜園裡走,我也隨了他走,這人拖我從一個農莊人家前門走進又打後門走出,我也毫不覺得奇怪。我聽到有些狗對我汪汪的吠,有許多雞從頭上飛過去,心裡卻想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別的什麼岔子,這人才那麼慌張失措,才那麼著急,這人家裡或者有一個人快要落氣了,或者已經落氣我趕去也無濟於事了。想到這樣還想到那樣,我的酒意全失於奔跑中。我走得有點發喘,卻很願意快到一點,看看是不是我還能幫這個人一點忙。一個醫生人人都說是沒有良心同感情的,你們可不知道當我被一個陌生人拉著不放向前奔竄時,我心裡湧著多少同情。我為一點自私,為了一點可以說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願意有許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卻因為我處治得法回復轉來。我要那種自信,就是我可以憑我這經驗以及熱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險為夷。

  可是,經過我的診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癆病的,他一連到過我處有好幾回,或是我到過他處一連有好幾回,到後當他沒有辦法死去的時節,我為了病人的病,為了自己的醫道,我的寂寞,誰也不會相信有那麼久那麼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見一些熟人的臉孔,我從這些臉孔上,想及那人請我為他家裡人治病時如何緊張惶遽,到後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過一陣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說不盡的難受。你們看,這就是你們說的沒良心的醫生的事!他每天就這麼想,為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歎息。他每天還得各處去找那些新的惆悵,每天必有機會可以碰到一件兩件。……讓我說正經事情吧,我不是說我被那個人在我不熟習的路上拖走了好一會兒嗎?

  到後我們到野外了。這人還是毫不把我放鬆,看情形我們應走的路還很遠,我心裡有點不安了。我說:『漢子,你這是怎麼啦,你那麼忙,我是不願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如你這樣精壯。我們應當歇一會兒,吐吐氣。』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處了,稍稍把腳步放慢了一點。

  因為兩人把腳步放慢了一點,我才能夠注意一下,望清楚我們是在一條小小的鄉村路上走,走完了一坪水田,就得上山了。我心裡打算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裡的,家裡有媳婦生養兒子,媳婦難產血暈,使他也發瘋了。不知為什麼我那時卻以為把事情猜准了,就問他說:『她不說話是不是?』他說:『是的。』『那無妨,你用水噴過她嗎?』他好象奇怪的很,向我望著:『用水可以噴嗎?』我點點頭,又問他:『有多久了咧?』他好象在計算日子,又象計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險情形,就又拉著我飛跑了,我以為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為我很理解這個人,因為憑我的經驗,我的信心,與對於病人的熱情,一定到了地後就能夠使病人減少一點痛苦,且可使這男子的心安靜,不至於發癇發狂。我一面隨了這個年青人奔跑,一面還記到許多做父親的同做母親的生養兒子的神氣,把一些過去的事當成一種悅目開心的影片,一件兩件的回憶著,不明白這從容打哪兒得到的。

  我願意比他走得更快一點,可是,我實在不行了。他不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就得倒在水田裡了。我已經跑了太多的路,天氣實在太好了,衣服又穿多了一點,脅下夾的一包又並不輕鬆,並且腳下的路不是為我這慣於在市中石路散步的醫生而預備的,前一些日子的雨使這條路潤滑難行。我的皮鞋,我擔心到它會要滑滾,我說:『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坐到水田裡去了。我是醫生,充軍的匆忙我受不了。我頭昏了。

  ……』

  我當真已頭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曉得為什麼到後來就留在一個人家空房裡了。我一切都糊糊塗塗,醒回來時,睜開眼睛,似乎已經天夜了,房中只一點點光,這光還像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是什麼光我也糊糊塗塗認識不清楚。我想了一會兒,記起先前的事了,我記得我怎麼隨了一個漢子奔跑,在那水田塍上亂走,我如何想休息,如何想坐,到後就不十分清楚了。我想我難道是做夢嗎?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又似乎完全不是做夢。我因為覺得所在的地方十分清靜涼爽,用手摸摸所坐草席以外是些什麼東西,抓到一把乾爽的細石沙子。我再去回想先前的事,我明白已經無意中跌到路旁的地窟窿下來了。

  我所在地方若不是一個地窟窿,便應當是一個山峒,因為那些細細的沙子,是除了山峒不會有的。我想喊喊看,是不是還有為人救出的希望,喊了兩三聲不曾聽到什麼回聲。我住的地方當真不是什麼房子,可是也不是什麼地眼,因為若果我是無意中掉下的,我不應當恰恰就掉到這草席上。並且我摸了一下全身,沒有什麼傷處。當我手向左邊一點閃著微光的東西觸著時,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一套為人治病的家業,顯然我是為人安置到這兒地方來的。

  我明白一定是那個人乘我失去知覺時節背來這地方,而且明白這是一個可以住人的幹峒裡,不過明白了這些時,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為這樣子,不正是被人當作財神捉綁,安置到這裡來取贖的嗎?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計算到我這樣一個人的頭上來了。想不到我這點點產業,還夠得上這樣認真。我很納悶無從知道這地方究竟離我們市上有多遠。

  當我記起傳聞上綁豬撕票的事情時,我知道我的朋友們一定著急得很,因為我只是一個人,一切都得你們照料,真有耗費你們精神的許多事情要做。關於綁票我以為是財主的一份災難,料不到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這些人對我注意的理由,卻相信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隻肥羊。

  因為久了一點,我能把前後事多思索了一下,記憶得到我為什麼下鄉,為什麼碰到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被他牽走,並且我們在路上又說了些什麼話,我就覺得這事虧他們安排得這樣巧妙。這一次,一定是他們打聽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費了。想起那個土匪假扮的癡人樣子時,我就很好笑,因為我從沒有想到那種人也會做什麼壞事。

  既然把我捉來了,什麼時候可以見他們的首領?見了他們的首領,萬一開口問我要十萬五萬,我怎麼向這個山上大王設詞?我打算了好一會,還沒有一個好計劃可以安然脫身。

  我只希望票價少一點,把我自己一點積蓄倒出便可以贖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並且願意早早出去,也不必驚動官廳,不然派些兵來搜索,土匪走了,他們把我留到這裡,軍隊照規矩又只能到村子裡朝天放放空槍,抓了一些雞鴨,牽了一些豬羊,捉了一些平常農莊人,振隊鳴鼓回去報功,我還得餓死在這山峒裡,真是無意思的事情。

  峒中沒有一個人,我也沒有被繩子捆縛,可是我心裡明白,我被人捉到這裡來,既看作財神,不是輕易能逃走的。峒中無一個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機關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實際上可沒有我的自由。因為誘騙我到這兒來的本領既然就已不小,那作頭目的也就當然早已注意到這些事了。我以為外邊一定埋伏得有嘍羅,手裡拿得有刀,把身隱藏在峒外,若見到我想逃走時,為了執行任務起見,一定毫不客氣就是那麼一刀。我從前曾經見過一個想從土匪窠裡逃走,到後兩隻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願意挨那麼一下。況且這裡既是匪窠,離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麼地方不會被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兩聲,始終沒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動一點了。我以為或者他們全到別處吃飯去,把我忘卻了,也未可知。就壯了自己的膽,慢慢的走到有光處去。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乾燥,明白不會在半路陷到水裡去。便慢慢的爬行過去,才知道前面是一個大石頭,外面的光從石罅處透進來,受了轉折,故顯得極其微弱。從那個石罅裡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塊黑色石頭,還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麼地方,離有人家處多遠。從那石頭上的光線看,我知道天色已經快晚了。我心裡著急起來,因為挨餓不是我十分習慣的事情,半天沒有水喝,也應當吃一點什麼東西才行。如今既不見到一個人,什麼事情都不明白,什麼時候有人來還不知道,我應當怎麼過這一夜?

  我有點著急,且有點奇怪,是我究竟從什麼地方進到這峒裡來。因為那個石罅絕不能容一個人進出,那麼一定還有一個別的機關遮掩到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後就爬在地下各處摸去。這峒並不很寬,縱橫不會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這峒的面積,且明白了這峒裡十分乾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柵門了。我很小心的防備到外面小嘍羅那一刀,輕輕的去推動那一扇門。這扇門似乎特別堅固,但似乎沒有下杠,我並不十分用力已經就把門推開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歡喜。為了防備那一刀,好久好久沒有作聲。到後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證明了門的那一邊實在沒有什麼埋伏了,才把門推開摸過去。我真是一個傻瓜,原來這是一個絕路!這是峒裡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門隔開,專為貯藏糧食的倉庫。我腳下全是山薯,手又觸著了一個大甕,我很小心把手伸進甕裡去時,就摸著了許多圓圓的雞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東西,使我歡喜得喊叫起來。

  我原來摸到一些紙,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來火,就可以搓一個紙撚燭照峒中一切了。我真是傻瓜,這樣半天才想起自來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煙也不吸,若是早會吸煙,那麼身邊一定就有救命的東西了。我記起了自來火的用處,可沒有方法找尋得到一根自來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