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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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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燈照到這個從棺木裡掏出的屍骸,細細的注意,除了這個仿佛蠟人的屍骸美麗得使我吃驚以外,我是什麼也沒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白這人的裝飾如何那麼古怪,到現在可明白了,因為殉葬才穿這樣衣裳。幸虧我是一個醫生,年紀已經有了那麼大,我的冷靜使我忘卻同一個死屍對面有什麼難受。這女人一定死了有兩天左右了,很稀奇的是這個死人,由我看來卻看不出因什麼病而死,那神氣安靜眉目和平仿佛只是好好兒睡著的樣子,若不是肢體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個死人。這個人為什麼病死得那麼突兀?把她從土裡取出的一個是不是她的丈夫?這些事在我成為一種無從解決的問題。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麼他們是住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的人物?假若這婦人只是他的情人,那麼她是誰家的媳婦?許多問題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實在有一點兒餓了。這怪男子把我關閉到這幽僻的山峒裡,為這個不相識的死屍作伴,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同時擔心這一盞燈過夜或者油還不夠,所以拿了燈到倉庫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還有油瓶,才知道倉庫裡東西足夠我半個月的糧食,油壇,水缸,全好好的預備在那兒。 我隨手拿了幾個山薯充饑,到後把燈放在屍身邊,還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張草席上,等候事情的變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等了又等,還是不見那個人來。 我這樣說下去,是還得說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說完,如今也還得說一夜。為了節省一些時間,且說第三次我見到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個婦人身上做一個醫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個瘋子同一個屍骸還有什麼事可做的,到後倒想起皮包裡一點兒防腐性藥品了,我便把這些藥全為注射到死屍身上去,一面安慰他表示我已盡了力,一面免得那屍身發生變化。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經完全做過,別的事再無從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還很相信。可是當我說出『你放我回去』的話時,我把話一說出口,就知道我說錯了,因為我從那兩個眼睛裡,陡然看到了一些東西,他同時同我說了一句話,使我全身發抖。他說:『要七天才好出去。』 這個期限當然是我受不了的,這是全無道理的言語。可是我是一個醫生,而他卻是一個瘋子,他就有他的正當道理了。我當時還以為可用口去解釋,就同他分辯了一陣,我說這是做不到的,因為有許多人等著我。我說你放我出去了,我不會向人談論。我說……這分辯就等於向石頭討論,他不禁止我的說話,聽來卻只微微的笑著。他的主張就是石頭,不可移動,他的手腕又象鐵打就的,我絕對不能和他用武力來解決。 在毫無辦法的情形中,我就想只有等候這個人睡眠時候偷了他的鑰匙才好逃走。為我的自衛計,打死一個瘋子本來沒有什麼罪過,我若有機會征服這個人,事到危急是用不著再選擇什麼手段的。但是在這個怪人面前,我什麼小機會也得不到。我逃走嗎,他永遠不知道疲倦,永遠不閉閉眼睛。加燈上的油,給我的東西吃,到了夜裡引導我到柵門外去方便,他永遠是滿有精神。他獨自出去時,從不忘記鎖門,在峒裡時,卻守在屍身邊,望到屍身目不轉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屍身作一種為我所不懂的稀奇姿勢。若是我們相信催眠術或道術,我以為他一定可以使這個死屍復活的。 他不睡覺,這事就難處置了。我皮包裡的安眠藥片恰恰又用盡了,想使什麼方法迷醉他也無辦法。他平常樣子並不兇橫,到了我蓄意逃走時,只稍稍一舉步,他就變了另外一個魔鬼了。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鑰匙好好的放在他身邊,他也不許我走近柵門的。到後我不知是嚇怕得糊塗了,還是為峒中的環境頭昏了,把逃走的氣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靜下來,就把生命聽憑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就是那麼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吃的就是那倉庫中的各樣東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當我默默的坐在一個角隅不作聲時,我聽到他自言自語,總是老說那一句話,『她會活的。她會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無聊極了,聽到他這樣說時,也就糊糊塗塗的答應他說:『她會活的。她會活的。』我得到一個稀奇的經驗,是知道人家說的墳墓裡歲月如何過去的意思了。我的經驗給我一種最好的智慧,因為這是誰也想像不及的。第一天一點鐘就好象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還不是峒裡的自身,卻是市上的熟人。我忽然失了蹤,長久不見回來,你們不是十分難過嗎?你們不是花了許多錢各處去探聽,還花了許多錢派人到江邊下游去打撈嗎?你們一定要這樣關心的。可是料不到我就只陪伴一個瘋子,一個死人,在山峒裡過了那麼多日子,過了那麼久連太陽也不見到的日子! 既毫無機會可以逃出,我有點擔心那個死人。天氣已經不行了,身上雖注射了一點兒藥,萬一內臟發了腫,組織起了變化,我們將怎麼來處置這件事情?這瘋子若見到死人變了樣子,他那荒唐的夢不能繼續再作時,是不是會疑心到我的頭上來? 我記得為這點顧慮,我曾同瘋子說了許多空話。我用各樣方法從各方面去說,希望他明白一點。我的口在這個沉默寡言的瘋子面前,可以說是完全無用了。我把話說盡了,他還只是笑。他還知道計算日子,他不忘記這個,同時也不忘記『七天』那種意義。大約這怪人從什麼地方,記起了人死七天複生的話,他把死屍從土裡翻取出來,就是在試驗那七天復活的話可靠不可靠。他也許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為那時女人已經再活回來,才用不著我這個醫生。若是七天並沒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將歸在我的賬上,不但不許我走,還得我為他背屍去掩埋,也未可知。總之,下一刻什麼古怪事都隨時會發生的,我只能等待,別無作為。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許這女人復活。在他混亂的頭腦裡,他就有權利隨意湊合一種觀念,倘若這觀念是不利於我的,我要打過這難關真是不很容易。 他是一個瘋子,可瘋得特別古怪。他恰恰選到這一天等在那裡,我恰恰在那天想到鄉下去,我們恰恰碰到一處了,於是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頭上。一切的湊巧,使我疑心自己還是象夢裡的人物。不過做夢不應當那麼長久,我計算日子,用那糊亂對上時間的表,細數它的分秒,已經是第四天了。 還有第五天,我聽到從那個怪人的口裡,反復的說是『只有兩天』的一句話時,歡喜的心同憂懼的心合混攪擾在一處,這人只記到再過兩天,女人就會復活的,我卻擔心到兩天后我的境遇。他答應我的話很靠不住,一定可以臨時改變。 向一個瘋人討那人世也難講究的『信實』,原是十分不可靠的。 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話,同時也就無從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話。這人一切的行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盡了方法試作各種計劃,我還是得陪了他,聽他同女人談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費話,度著這山峒中黯淡的日子。 讓我很快的說第六天的事罷。這一天我看到那瘋子的眼睛放光,我可著急起來了。他一個人走出去折了許多山花拿到峒裡來,自己很細心的在那裡把花分開放到死屍身邊各處去。他那種高興神氣,在我看來結果卻是於我十分不利,因為除了到時女人當真復活外,我絕對沒有好處。 我不得不舊事重提,問他什麼時候讓我出去。本來我平常為人也就夠謙卑了,我用著十分恭順的態度,向他說:『同年,我可以去了嗎?你現在已經用不著我了。』他好象不懂這句話的意義,過了一會兒,我又說:『我想回去了,不要到這裡打你的岔。』『……』『我賀喜你,很願意預備一點禮物送你,你明白嗎?我想隨意為你辦一兩樣禮物,回去就可以買來。』『……』『你讓我出去一會兒,看看太陽,吹吹風,好不好?我非常歡喜太陽,你說太陽不可愛嗎?』『……』『我們如今真好象弟兄了,我們應當喝一點酒,慶祝這好事好日子。你不歡喜喝一杯那種辣辣的甜甜的燒酒嗎?我實在想得那麼一小杯酒。我覺得酒是好的。』『……』『你到什麼地方折得那麼多花?這花真美,不是桃花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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