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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神之再現(1)


  那個城裡來的客人,擁著有乾草香味的薄棉被,躺在細麻布帳子裡,思索自己當前的地位,覺得來到這個古怪地方,真是一種奇遇。人的生活與觀念,一切和大都市不同,又恰恰如此更接近自然。一切是詩,一切如畫,一切鮮明凸出,然而看來又如何絕頂荒謬!是真有個神造就這一切,還是這裡一群人造就了一個神?本身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象地獄,倒是一個類乎抽象的境界。我們和某種音樂對面時,常常如同從抽象感到實體的存在,綜合興奮,悅樂,和一點輕微憂鬱作成張無形的搖椅,情感或靈魂,就儼然在這張無形椅子上搖盪。目前卻從現實中轉入迷離。一切不是夢,唯其如此,所得正是與夢無異的迷離。

  感官嶄新的經驗,仿佛正在啟發他,教育他。他漫無頭緒這樣那樣的想:……是誰派定的事?倘若我當真來到這個古怪地方,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我是留在這裡享受荒唐的熱情,聽這個神之子支配一生,還是把她帶走,帶她到那個被財富,權勢,和都市中的禮貌,道德,成衣人,理髮匠,所扭曲的人間去,虐待這半原始的生物肉體與靈魂?

  他不由得不笑將起來,因為這種想像散步所走的路似乎遠了一點,不能不稍稍回頭。一線陽光映在木條子窗格上。遠處有人打水搖轆轤,聲音伊伊呀呀,猶如一個歌者在那裡獨唱,又似乎一個婦人在那裡喚人。窗前大竹子葉梢上正滴著濕露。他注意轉移到這些耳目所及的事實上來了。明白時候不早,他應當起床了。

  他打量再去礦山看看,單獨去那裡和幾個廠家談談,詢問一下事變以前礦區的情形。他想「下地」也不拒絕「上天」。因為他估計栗林中和他談話那個女孩子應當住在礦區附近,倘若無意中再和那女孩子碰頭,他願意再多知道一點點那女人的身世。這憧憬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好奇。一個科學家的性格是在發掘和發現,從發掘到發現過程中就包含了價值的意義。他好象原諒了他自己,認為這種對於一個生物的靈魂發掘,原是一點無邪的私心。

  起床後有個臉龐紅紅的青年小夥子給他提了一桶溫水,侍候他洗臉。到後又把早飯拿來,請他用飯。不見主人。問問那小夥子,才知道天毛毛亮時已出發,過長嶺辦事去了,過午方能回來。城裡來客見那侍候他的小夥子,為人樂觀而歡喜說話,就和那小夥子談天。問他鄉下什麼是頂有趣的東西,他會些什麼玩意兒。小夥子只是笑。到不能不開口時,卻說他會唱點歌逗引女子,也會裝套捕捉山貓和放臭屁的黃鼬鼠。

  他進過兩次城,還在城中看過一次戲,演的是武松打虎。又說二三月裡鄉下也有戲,有時從遠處請人來唱,有時本地人自己扮演,礦上賣蕎麥面的老闆扮秦瓊,寨子裡一個農戶扮尉遲恭,他伏在地下扮秦瓊賣馬時那匹黃驃馬。十冬臘月還願時也有戲,巫師起腔大家和聲,常常整晚整夜唱,到天亮前才休息。且殺豬宰羊,把羊肉放在露天大鍋裡白煮,末了大家就割肉蘸鹽水下酒,把肉吃光,把羊頭羊尾送給巫師。

  ……

  城市裡的來客很滿意這個新夥伴,問他可不可以陪過礦場去走走。小夥子說總爺原是要他陪客人的。

  兩人過礦場去時,從堡後繞了一點山路走去。從松林裡過身,到處有小毛兔亂竄。長尾山雉谷谷的在林中叫著。樹林同新洗過後一樣清爽。

  小夥子一路走一路對草木人事表示他的意見,用雙關語氣唱歌給城裡客人聽,一首歌儼然可得到兩首歌的效果。

  小夥子又很高興的告給客人,今年滿十五歲,過五年才能夠討媳婦。媳婦倒早已看妥了,就是寨子裡那個扮尉遲恭黑臉農戶的女兒。女的今年也十五歲,全寨子裡五十六個女孩子,唯她辮子黑,眼睛亮,織麻最快,歌聲最柔軟。到成家時堡上總爺會送他一隻母黃牛,四隻小豬,一套做田的用具,以便獨立門戶。因為他無父無母,尉遲恭意思倒要他招贅,他可不幹。他將來還想開油坊。開油坊在鄉下是大事業,如同城裡人立志要做督撫兵備道,所以說到這裡時,說的笑了,聽的也笑了。

  城裡人說,「凡事有心總會辦好。」

  小夥子說,「一個是木頭,一個是竹子,你有心,他無心,可不容易辦好。」

  「別說竹子,竹子不是還可以作簫嗎?」

  「尉遲恭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可不知道。」

  山腳下一個小牧童伏在一隻大而黑的水牯牛背上唱歌,聲音懶懶的。小夥子打趣那牧童,接口唱道: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隻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唱多少?)剛剛唱完我那白水牛一隻牛耳朵!

  小牧童認識那小夥子,便呼嘯著,取笑小夥子說,「你是黃驃馬,不是白毛牛。」

  小夥子快快樂樂的回答說,「我不是白毛牛,過三年我就要請你看我那只水牯牛了。我不許你吃牛屎,不許牛吃李子。」

  小牧童笑著說,「擔短扁擔進城,你撇你自己。」吼著牛走下水田去了。

  城裡客人問,「不許牛吃李子是什麼意思?」

  小夥子只是笑。過了一會卻說,「太上老君姓李,天地間從無牛吃主人兒子的道理。」

  到得礦場山腳下那條小街上時,只見許多婦女們坐在門前捶石頭敲荒砂,各處是釘釘鐺鐺聲音。且有礦工當街拉風箱,燒淬鋼鑽頭。(這些鑽頭照例每天都得燒淬一次。)前幾天有人在被焚燒過的空地上砍木頭建造新屋,幾天來已完功了。一切都顯得有一種生氣,但同時使城裡人看來也不可免發生一點感慨。因為朱砂水銀已從二千年前方士手中轉入現代科學家手中,延壽,辟邪,種種用途也轉變作精細儀器作猛烈炸藥,不料從地下石頭裡採取這個東西的人,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以及生活的情況,竟完全和兩千年前的工人差不多。

  看過礦山,天氣很好。城裡客人想,總爺一時不會回來,不如各處走走。就問那隨身小夥子,附近還有什麼地方,譬如大廟,大洞穴,可帶他去看看。小夥子說這地方幾個廟都玩過了,只有嶺上還有幾個石頭砌的廟,不過距離遠,來回要大半天。要去最好騎馬去,山洞倒不少,大一點有意思一點的也在嶺上,來回十多裡路,同樣得騎馬去。洞穴裡說不定有豹子,因為山上這些洞穴,照例不是有人住就是有野獸住,去時帶一枝槍方便些。

  小夥子想了一陣,問城裡客人願不願看水井。井在礦山西頭,水從平地沙裡湧出,長年不凍不幹,很有意思。於是他們到水泉邊去看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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