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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神之再現(2)


  兩人到得井邊時,才知道原來水源不小。接連三個紅石砌就的方井,一個比一個大,最小的不過方桌大,最大的已大到對徑兩丈左右。透明的水從白沙裡向上泛,流出去成一道小溪。(這溪水就是環繞總爺堡寨那個小溪!)井邊放了七八個大木桶,桶上蓋著草墊,一個老頭子不斷的澆水到桶中去,問問才知道是做豆芽菜,因為水性極好,豆芽菜生長得特別肥嫩。溪岸兩旁和井欄同樣是用本地產大紅石條子砌就的。臨水有十來株大柳樹,葉子泛黃了,細狹的葉子落滿溪上,在陽光下如同漂浮無數小魚。柳樹下正蹲了十多個年輕婦女,頭包青綢首帕,帶著大銀耳環,一面洗衣洗菜一面談笑。一切光景都不壞。

  婦女們中有些前幾天在礦區小街上見過他,知道是城裡來的「委員」,就互相輕輕的談說,且把一雙一雙黑光光的眼睛對來人瞅著。他卻別有用意,想在若干寶石中撿出一顆寶石。幾個年紀輕的女子,好象知道他的心事,見他眼睛在眾人中搜尋那面善的人,沒有見到,就相互低聲笑語。城裡客人看看情形不大妥,心想,這不成,自己單獨一人,對面倒是一大群,談話或唱歌,都不是敵手,還是早早走開好。一離開那井泉邊,幾個年事極青的女子就唱起歌來了。小夥子聽這歌聲後,忍笑不住。「她們唱什麼?」

  「她們歌唱得很好。井邊楊柳多畫眉鳥也多。」

  城裡客人要小夥子解釋一下,他推說他聽不懂唱的是什麼歌。

  井邊女子的歌原來就是堡上總爺前不久告給他那個當地傳說上的情歌。那歌辭是——籠中畜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可不容易尋見。

  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
  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

  城裡客人知道這歌有取笑他的意思,就要小夥子唱個歌回答她們。小夥子不肯開口,因為知道人多口多,雙拳難敵四手,還是走路好。可是那邊又唱了一個歌,有點取笑小夥子意思。小夥子喉嚨癢癢的,走到一株大樟樹下坐著,放喉嚨唱了一個歌:水源頭豆芽菜又白又多,全靠擠著讓井水來澆灌,受了熱就會瘦癟癟,看外表倒比一切菜好看。

  所說的雖是豆芽菜,意思卻在諷刺女人。女的回答依然是一支舊歌,箭是對小夥子而發的。

  跟隨鳳凰飛的小烏鴉,你上來,你上來,讓我問問你這件事情的黑白。

  別人的事情你不能忘,不能忘,
  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麼地方?

  小夥子笑著說,「她笑起我來了,再來一回吧。」他於是又唱了一個,把女的比作畫眉鳥,只能在柳樹下唱歌,一到冬天來,就什麼也不成了。女的聽過後又回答了一個,依然引用傳說上的舊歌。

  小夥子從結尾上知道這裡有「歌師傅」,不敢再接聲下去,向城裡客人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戰不過她們。」

  兩個人於是向堡壘走去,翻過小山時,水泉邊歌聲還在耳邊。兩人坐在一株針葉松樹下聽歌,字句不甚清楚,腔調卻異常優美。城裡客人心想,「這種罵人笑人,哪能使人生氣?」

  又問小夥子跑開不敢接口回唱的理由,才知道這地方有個習慣,每年誰最會唱歌,誰最會引用舊歌,就可得到歌師傅的稱呼。他聽出了先前唱歌的聲音正是今年歌師傅的聲音,所以甘願投降。末了卻笑著說,「罩魚得用大雞籠,唱歌還讓歌師傅,不走不成!」

  回轉堡中,兩人又爬上那碉樓玩了一會,談論當地唱歌的體裁,城裡客人才從小夥子方面知道這裡有三種常用的歌,一種是七字四句頭或五句一轉頭的,看牛,砍柴,割豬草小孩子隨意亂唱。一種駢偶體有雙關意思或引古語古事的,給成年男女表示愛慕時唱。一種字少音長的,在頌神致哀情形下唱。第一種要敏捷,第二種要熱情,第三種要好喉嚨。

  將近日午時,遠遠的聽得馬項下串鈴響,小夥子說是總爺的馬串鈴聲。兩人到堡下溪邊去看,總爺果然回來了。

  總爺一見他的朋友,就跳下馬表示歉意。「老師,對不起你,我有事,大清早就出了門。你到不到那邊去了?」總爺說時把馬鞭梢向礦山方面指指,指的恰好是礦山前水源頭那個方向!

  城裡客人想起剛才唱歌事情,臉上不免有點發燒。向總爺說,「你們這地方會唱歌的雀鳥可真多!」

  總爺明白朋友意思指的是什麼,笑著說道,「蜂子有刺才會釀蜜,神把這兩樣東西放在一塊也有它的用意。不過,老師,有刺的不一定用它螫人,吃蜜的也不會怕刺,——你別心虛!」

  「我倒並不存心取什麼蜜。」

  「那就更用不著心虛了。我們這小地方一切中毒都有解藥,至於一個女孩的事情那又當別論。不過還是有辦法,蛇咬人有蛇醫,歌聲中毒時可用歌聲消解。」

  總爺看看話也許說玄遠了一點,與當前事實不合,又轉口說,「老師,你想看熱鬧嗎?今晚上你不怕遠,我們騎了馬走五裡路,往黃狗沖一個莊子上去看還願去。我剛從那邊過身,那裡人還邀我吃飯,我告他們有客,道謝了。你高興晚半天我陪你去看看。」

  城裡客人說,「我來到這裡,除了場上那個流血決鬥,什麼都高興看!」

  晚飯後兩人果然就騎了馬過黃狗沖,到得莊子前面大松樹下時,已快黃昏。只見莊前一片田坪裡,打掃得乾乾淨淨,許多人正在安排敬神儀式的場面:有人用白灰畫地界,出五方八格;有人縛紮竹竿,豎立拱形竹門;有人安鬥,鬥中裝滿五穀;有人劈油柴縛大火燎。另外一方面還有人露天燒了大鍋沸水,刮除供祭品用的豬羊毛,把收拾好了的豬羊掛在梯子上,開膛破腹,掏取內臟。大家都為這儀式準備而忙碌著。一個中年巫師和兩個助手,頭上裹纏紅巾,也來回忙著。

  莊主人是個小地主,穿上月藍色家機布大衫,青寧綢短褂,在場指揮。許多小孩子和婦人都在近旁談笑。附近大稻草堆積上,到處都有人。另外還有好幾條狗,也光著眼睛很專心似的蹲在大路上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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