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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與夜(3)


  平田遠近皆正開始昆蟲的合奏,各處皆有乳白色的薄霧浮動,草積上有人休憩,空氣中有一種甜香氣息。通過邊地大嶺的長阪上,有從礦地散場晚歸乘了月色趕過大嶺的商人,馬項下銅鈴聲音十分清澈。平田盡頭有火光一團,火光下尚隱約可聽到人語。邊界大嶺如一條長蛇,背部極黑,嶺腳鑲了薄霧成銀灰色。回過頭去,看看那個城堡,月光已把這城堡變了顏色,一面桃灰,一面深紫,背後為一片黑色的森林,襯托出這城堡的龐大輪廓,增加了它的神秘意味,如在夢中或其他一世界始能遇到的境界。

  一切皆證明這裡黃昏也有黃昏的特色。城市中人把身體安置到這個地方,正如同另一時把靈魂安頓到一片音樂裡樣子,各物皆極清明而又極模糊,各事皆如存在如不存在,一面走著一面不由得從心中吐出一個輕微歎息。這不又恰恰是城市中人的弱點了嗎?總爺已注意到他的朋友了。

  「老師,你瞧,這種天氣,給我們應是一點什麼意義!」

  「從一個城市中人見地說來,若我們裝成聰明一點,就應當作詩,若我們當真聰明,就應當沉默。」

  「是的,是的,老師。你記起我上一次所說那個話,你同意我那種解釋了。在這情形下面,文字是糟粕之糟粕。在這情形裡口上沉默是必需的,正因為口上沉默,心靈才能歡呼。

  (他望了一下月光)不過這時還稍早了一點,等一等,你會聽到那些年青喉嚨對於這良夜訴出的感謝與因此而起愛悅。若果我們可以坐到前面一點那個草積上去,我們不妨聽到二更或三更。在這些歌聲所止處,有的是放光的眼睛,柔軟的手臂,以及那個同夜一樣柔和的心。我們還應當各處走去,因為可以從各種鳥聲裡,停頓在最悅耳那一個鳥身邊。」

  「在新鮮的有香味的稻草積上,躺下來看天上四隅拋擲的流星,我夢裡曾經過那麼一次。」

  「老師,快樂是孿生的,你不妨溫習一下舊夢。」

  兩人於是就休息到平田中一個大草積上面,仰面躺下了。

  深藍而沉靜的天空,嵌了一些稀稀的蒼白色星子,覆在頭上美麗溫柔如一床繡花的被蓋,月光照及地方與黑暗相比稱,如同巧匠作成的圖案。身旁除草蟲合奏外,只聽到蟲類在夜氣中振翅,如有無數生了小小翅膀的精靈往來。

  那城市中人說:「總爺,恢復了你××人的風格,用你那華麗的語言,為這景色下的傳說,給一張美麗圖畫罷。」

  堡上總爺便為他的朋友說了一些××人在月光下所常唱的歌,以及這歌的原來產生傳說。那種敘述是值得一聽的,敘述的本身同時就是一首詩歌,城市中人聽來忘了時間的過去。

  若不為了遠處那點快樂而又健康的男子歌聲截斷了談話,兩個人一定還不會急於把這談話結束。

  我不問烏巢河有多少長,
  我不問螢火蟲能放多少光。
  你要去你莫騎流星去,
  你有熱你永遠是太陽。
  你莫問我將向那兒飛,
  天上的宕鷹雅雀都各有巢歸。
  既是太陽到時候也應回山後,
  你只問月亮「明夜裡你來不來?」

  這歌聲只是一片無量無質滑動在月光中的東西,經過了堡上總爺的解釋,城市中人才明白這是黃昏中男女分手時節對唱的歌,才明白那歌詞的意義。總爺等候歌聲止了以後,又說:「老師,你注意一下這歌尾曳長的『些』字,這是跟了神巫各處跑去那個僕人口中唱出的,三十年來歌詞還鮮明如畫!

  這是《楚辭》的遺音,足供那些專門研究家去討論的。這種歌在××農莊男女看來是一點補劑,因為它可以使人忘了過分的疲倦。」

  城市中人則說因了總爺的敘述,使聽者實在就忘了疲倦。

  且說他明白了一種真理,就是從那些吃肉喝酒的都會人口裡,只會說出粗俗鄙俚的言語,從成日吃糙米飯的人口中,聽出纏綿典雅的歌聲,這種巧妙的處置,使他為神而心折。

  他們離開草積後,走過了上次城市中人獨自來過的栗林,上了長隴,在隴脊平路上慢慢的走著,遊目四矚,大地如在休息,一匹大而飛行迅速的螢火蟲,打兩人的頭上掠過去,城市中人說:「這個攜燈夜行者,那麼顯得匆忙。」

  總爺說:「這不過是一個跑差趕路的螢火蟲罷了。你瞧那一邊,鳳尾草同山梔子那一方面,不是正有許多同我們一樣從容盤桓的小火炬嗎?它們似乎並不為照自己的路而放光,它們只為得是引導精靈遊行。」

  兩人那麼說著笑著,把長隴已走盡了,若再過去,便應向堡後森林走去了。城市中人擔心在那些大樹下面遇著大蛇,因此請求他的朋友向原來的路走回。他們在栗林前聽到平田內有蘆管奏曲的聲音,兩人緩緩的向那個聲音所在處走去,到近身時在月光下就看到一個穿了白色衣褲的農莊漢子,翻天仰臥在一個草積上,極高興的吹他那個由兩枝蘆竹做成的管,兩人不欲驚動這個快樂的人,不欲掃他的興,就無聲無息,站到月光下,聽了許久。

  月光中露水潤濕了一切,那個蘆管聲音,到半夜後,在月下似乎為露水所濕,向四方飛散而去,也微微沉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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