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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在栗林中(1)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簷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息這全世界。

  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濕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于慈母一般微笑。在這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致,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乾爽,蔚藍作底的天上,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所陳訴,繁雜而微帶淒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在這種情形下,在××堡牆上,每日皆可聽到××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卷成的豎笛,應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繡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樹林裡。

  用那麼聲音那麼顏色裝飾了這原野,應是誰的手筆?華麗了這原野,應是誰出的主意?

  若按照礦地那個一方之主的言語說來,××一切皆為鎮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則這種神的處置,是使任何遠方來客皆只有讚美和感謝言語的。

  各處歌聲所在處,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張為日光所炙顏色微黑的秀美臉龐。各處皆不缺少微帶憂鬱的纏綿,各處都泛溢到歡樂與熱情。各處歌聲所在處,到另一時節,皆可發現一堆散亂的乾草,草上撒滿了各色的野花。

  年歲去時沒有蹤跡,憂愁來時沒有方向。城市中人在這種情形中,微覺得有種不安,擾亂到這個端謹自愛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騎了馬到××附近各處去,常常就為那個地方隨處可遇的現象所搖動,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後來卻間或變成苦笑了。這個遠方客人他缺少什麼呢?沒有的,這城市中人並不缺少什麼,不過來到此間,得到些不當得到的與平時不相稱的環境,心中稍稍不安罷了。

  在新寨路上同總爺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沒有完全忘記,但這個一地之長原有一半當成笑話同他朋友說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的女人會擾亂這個遠客的心緒,也不擔心那種笑話有如何影響。一個城裡紳士,在平時常常行為放蕩言語拘謹,這種人平時照例不說女人的。但另外還有一種人,常常在某一時,言語很放肆隨便,照那種陌生人看來,還幾幾乎可以說是稍輕佻一點,但這種人行為卻端謹自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君子。

  ××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安置在較後一種人的身分上。正因為估計到這城裡人不會有什麼問題,故遇到並轡出遊時,總指點到那些歌聲所在處,帶著笑謔,一一告給他的朋友,這裡那裡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動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獨自從外邊騎馬散步歸來時,總不免帶了親切蘊藉的神氣,問到這個朋友:「從城裡來打獵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沒有?」

  城裡這一個,便微微笑著,把頭搖搖,作了一個比平常時節活潑了點的表示,也帶了點詼諧神氣,回答他的朋友:「在出產寶石的寶石坑邊,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為他還不能知道哪一顆寶石比其餘寶石更好!」

  那寨主便說:「花須用雨水灌溉,愛須用愛情培養。在這裡,過分小心是不行的,過分拘持則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記得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兩句詩: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膽小心怯的理由,便是還不忘記這兩句詩。」

  「是的,老師,龍朱說過的兩句話,畫出了××女人靈魂的輪廓。可是照到他另一個歌上的見解,卻有下面的意思:愛花並不是愛花的美,只為自己年青,愛人不徒得女人的愛,還應當把你自己的青春贈給她。愛是權利同義務相糾結揉雜的。

  凡打量逃避這義務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寶石是五色的,誰應當算最好的一顆?」

  「一切你覺得好的,照到這裡規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裡,你應當用謙卑裝飾你女人的驕傲,用綾羅包裹你女人的身體,這是城裡的規矩。你得守到這種規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這裡一切都用不著!這是邊境地方,是××,是神所處置的地方。這裡年青女人,除了愛情以及因愛情而得的智慧和真實,其餘旁的全無用處。你不妨去冒一次險,遇到什麼好看的臉龐同好看的手臂時,大膽一點,同她說說話,你將可以聽到她好聽的聲音。只要莫忘了這地方規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說謊;她問到你時,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應,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後,就讓她同時也知道你對於她的美麗所有的尊敬。一切後事盡天去鋪排好了。你去試試吧,老師,讓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燒你的眼睛吧。不要擔心明天,好好處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時,我不反對你為過去的歷史和未來的希望而生活,到這裡卻應當為生活而生活。一個讀書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市中人聽到這種說教,就大笑了:「這種遊戲,可不成了……」那寨主不許他的朋友有說下去的機會,就忙說:「老師,我問你,獵虎是什麼?獵虎也是遊戲!一切遊戲都只看你在那個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處置。忠於你的生命:注意一下這一去不來的日子,春天時對花讚美,到了秋天再去對月光惆悵吧。一切皆不能永遠固定,證明你是個活人,就是你能在這些不固定的一小點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憶的一點生活,別的完全無用!」

  兩人雖那麼熱烈的討論到這件事情,但兩人仍然是當作一種笑話,並不希望這事將成為一種認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時,卻因此有些小問題,使城裡這一個費了些思索。笑話不會有多少偏見,卻並不缺少某種真理。當寨主的笑話,到城裡那一個獨自反復想到時,這些笑話在年青人感情上發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現象。一面聽到××人的歌聲,一面就常在自己的靈魂上,聽到一種呼喚,「學科學的人,你是不行的。你不能欣賞歷史,就應當自己造成一點歷史!」一個人為了明白自己將來還有一段長長的寂寞日子,就為了這點原因,在他年青時忽然決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種驚人的歷史,這樣事情應當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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