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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在栗林中(2)


  可是這歷史如何去創造呢?誰給他那點狂熱?誰能使他在一個微笑上發抖?誰夠得上佔領這個從城市裡來的年青人的尊貴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發育,××人的愛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懷了一種期待,上了××石堡的角樓上,眺望原野的風光。一片溫柔的歌聲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這歌聲不久就把他帶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面坡下約半裡,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過邊界大嶺的道路。向東為去礦場的路。向西為大嶺一支脈,斜斜的拖成長隴,約有二裡左右。隴阪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種紅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嶺那一面,遍嶺皆生可以造紙的篁筱,長年作一片深綠,早晚在霧裡則多變成黑色。堡前平田裡,有穿了白衣背負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著,這女人是正在預唱的。

  在隴阪山田上,同大嶺篁筱裡,皆有女人的歌聲。栗林裡有人吹羊角,聲音低鬱溫柔如羊鳴。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為那個羊角聲音所吸引,所感動,便向栗林走去。黃黃的日頭,把光線從葉中透過去,落葉鋪在地下有如一張美麗氈毯。在栗林裡,一個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著一株老栗樹邊,很快樂的吹他那個漆有朱紅花紋的羊角,應和到遠處的歌聲,一見了生人,便用一種小獸物見生人後受驚的樣子,望到這個不相識的人一笑,把角聲止住了。城市中人說:「小同年,你吹得不壞。」

  小孩子如一個山精神氣,對到陌生人狡猾的搖著頭,並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說,「你把那個給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說什麼,只望到這生人,望了一會,明白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遞給了他。原來這羊角的製作是同巫師用的牛角一樣的,形制玲瓏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還用朱紅漆繪了極美麗的曲線和魚形花紋。角端卻用蘆竹作成的簧,角上較前一部分還鑿了三個小孔,故吹來聲音較之牛角悅耳。城市中人見到這美麗東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幾個單音,小孩見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著笑著,把羊角攫回來,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來。且為了隴上的歌聲變了調子,又在那個簡單樂器上,用一隻手捂到小孔,一隻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個新鮮調子,應和到那遠處的歌聲。

  一會兒,一樣東西從頭上掉落下來,嚇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見到這個卻大笑了。原來頭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見到這個,記起對於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間,一會兒就爬上了栗樹,摘了好些較嫩的刺球從樹上拋下來,旋即同一只小猴子一般溜下來,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獻給客人,且用口咬著栗子,且告給客人,「這樣吃,這樣吃,你會覺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於是便同小孩坐到樹下吃那有桂花風味的栗子,一面聽隴阪上動人的歌聲。過一會,卻見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幾下,另外地方有人喊著,小孩銳聲回答著,「呦……來了!」到後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只逃走的小獐鹿一樣,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從小孩走後,忽然清靜了。城市中人便坐下來,望到樹林中那個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著,且輕輕歎息著。

  忽然近處一個女子的歌聲,如一只會唱的鳥,囀動了它清麗的喉嚨。這歌聲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計沒有錯誤,則這女人應是一個從隴上回到礦場的人,這時正打量從栗林中一條捷路穿過去,不到一會兒就應當從他身邊走過的。

  他便望到歌聲泛溢的那一方。不過一刻,果然就見到一條藍色的裙同一雙裸露著長長的腿子,在栗林盡頭灌木叢中出現了。再一會兒全身出現後,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聲止住,站定不動了。一個××天神的女兒,一個精怪,一個模型!那種略感驚訝的神情,仍然同一只獐鹿見了生人神情一樣。但這個半人半獸的她並不打量逃跑,略遲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過來了。

  城市中人立起擋著了這女人的去路,因為見到女子手腕上掛了一個竹籃,籃內有些花朵同一點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語言的習慣,說:「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個遠方來的客人,願意知道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並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面前攔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著一種不常見的裝束,卻用了異方人充滿了謙卑的悅耳聲音,向自己致辭,實在是一點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顯得驚愕,退了兩步,把一雙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膽的固執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種疑問的表情,好象在那麼說著:「你是誰?誰派你來到這地方,用這種同你身分不大相稱的言語,來同一個鄉下女人說話?」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氣,到後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細細的牙齒笑了。

  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說的種種,重新用溫柔的調子,說了下面幾句話。

  「平常我只聽說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說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

  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截斷了他的空話:「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日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說:

  「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
  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說:「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

  說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仿佛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日頭臉對臉,你不拘向哪邊我也向哪邊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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