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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個黃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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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處既然在山上,去海邊時,若遵照大路走去,距離就約有一裡遠近。若放棄了那條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徑,從白楊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後,翻過一道籬笆,鑽過一個灌木樹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邊。從這條道路走去,距離似乎還近了一點。這年青人為了一種趣味,一點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心情,總常常走那條小路。另外一個理由,便是因為從那條捷徑走去,則應當由一家房子的圍牆邊過身,從低低的圍牆上,可以望到一個佈置得異常精美的庭園。同時那人家有兩隻黑色巨獒,身體龐大,卻和氣異常,一種很希奇的原因,這年青人同那兩隻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為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牆外過身時,兩隻狗若在園中,必趕忙跑到牆邊來,輕輕的吠著,好象在說,「你進來,看看我們這個花園,這裡並沒有什麼人。」 兩隻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裡當真就沒有什麼人,永遠只是一個老年紳士,穿了寬博的白衣,沉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兩隻狗,在花園裡跑著鬧著,顯得十分快樂的樣子。似乎任何一天,這人都不離開那小屋同花園。似乎所有的親人,就只身邊那兩隻狗。 這隱士的生活,給了年青人一種特別的印象。有時候停頓在圍牆外,那老紳士正在牆內草坪上,同那只黑狗玩著,互相皆望到時,便互相交換一度客氣的微笑。但因為某種原因,這種善意的微笑,在這地方的住居者看來,也早成為一種普遍的敬禮,算不得什麼希奇了。從這機會上,到成為兩個朋友,還隔了一種東西,這一點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面一件事,還應當把時間溯回去一點,發生到去年九月末十月初邊。 有一天,一個黃昏裡,落日如人世間巨人一樣,最後的光明燒紅了整個海面,大地給普遍鍍成金色,天上返照到薄雲成五色明霞,一切皆如為一隻神的巨手所塗抹著,移動著,即如那已成為黑色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種炫耀驚人的光影。 年青人在海灘邊,感情上也儼然鍍了落日的光明,與世界一同在沉靜中,送著向海面沉墜的餘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黃昏的微明,馳騁到生活極遼遠邊界上去。一個其聲低鬱來自浮在海上小船的角聲正掠著水面,搖盪在暮氣裡。沙灘上遠近的人物,在紫色暮氣中,已漸次消失了身體的輪廓。天上一隅,尚殘留一線紫色,薄明媚人。晚潮微有聲息,開始輕輕的齧咬到邊岸。……那時節殘秋已盡,各處來此的人皆多數已離開了此地,黃昏中到海濱沙上來消磨那個動人黃昏的,人數已不如半月前那麼擁擠。因為捨不得這海邊,故遠遠的山嘴上,海軍學校兵營喇叭聲音飄來時,他反而向更遠一點的地方走去。他旋即休息到一隻擱在沙上的小遊艇邊,孤獨的眺望到天邊那一線殘餘雲彩。 只聽到身近邊,有一個低低的中年男子的聲音,「你瞧,鳳子。你瞧,天上的雲,神的手腕,那麼橫橫的一筆!」 一個女人一面笑著,一面很輕的說了一句話。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從那個情形裡看來,兩人是正向那一線紫色注意,年青人所注意的地方,同時另外還有四隻眼睛望著的。 那兩人似乎還剛從什麼地方過來,坐到沙上不久,女人第二次很輕的說了一句話,就聽到那男子又說:「年青人的心永遠是熱的,這裡的沙子可永遠是涼爽的。」 女人仍然笑著。稍過一陣,那男子接著又說:「先前一時,林杪斜陽的金光,使一個異教徒也不能不默想到上帝。這一線紫色,這一派角色,這一片海,無顏色可塗抹的畫,無聲音可模仿的歌,無文字可寫成的詩!」 那女人,聽到這個學究風度的描畫,就又輕輕的笑了。從這種稍稍顯得放肆了一點快樂笑聲裡,可以知道女人的年齡,還不應當過二十歲。 女人似乎還故意那麼反復的說著:「無文字的詩,無顏色的畫,這是什麼詩?我永遠讀不熟!」 那男子說:「鳳子,你是小孩子。這種詩原不是為你們預備的,這理由就是因為你們年輕了一點。一個人年輕並不是罪過,不過你們認識世界,就只用得著一雙眼睛,所以我成天聽到你說,這個好看,那個不好看。年青人的眼睛,中意一切放光熱鬧的東西,就因為自己也是一種放光熱鬧的東西!可是……」 「你要我承認一切是美的,我已承認了!」 男子就說,「你把一切自然的看得太平常,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女人仿佛仍然笑著,且從沙地站起來,距離是那麼近,白色的衣服,在黑暗中便為女人身體畫出一個十分苗條的輪廓。 因為站起了身子,所以說話聲音也清楚多了,女人說,「我承認一切都是美的。甚至於你所稱讚到的,那船上人吹的角聲,搖盪在這空氣裡,也全是美的。可是什麼美會成為驚人的東西?任什麼我也不至於吃驚。一切都那麼自然,都那麼永遠守著一種秩序,為什麼要吃驚?」 男子聲音,「一切都那麼自然,就更加應當吃驚!為什麼這樣自然?勻稱,和諧,統一,是誰的能力?……是的,是的,是自然的能力。但這自然的可驚能力,從神字以外,還可找尋什麼適當其德性的名稱?鳳子,你是年青人,你正在生活,你就不會明白生活。你自己那麼驚人的美麗,就從不會自己吃驚!你對鏡子會覺得自己很美,但毫不出奇。你覺得一切都要美一點,但凡屬美的,總不至於使你驚訝。你是年青人,使你驚訝的,將是一種噩夢,或在將來一個年青男子的愛情,或是夏天柳樹葉上的毛毛蟲,這一切都並不同,可同樣使你驚訝!」 女人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原因,我們要驚訝我們成天看到的東西。」 男人便重複的說:「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會明白的。」 女人沒有再說什麼,重新坐下去,說了幾句話,聲音太低,聽不清楚了,最後只聽到「浮在海上的小船,有一個人拉篷,那個小燈,卻掛在桅上,」似乎正在那裡,指點海面一切給男子知道。坐在兩丈以內的年青人,同意了那中年男子對於女人的「小孩子」稱呼,在暗中獨自微笑了。 可是聽到女人報告海面一切時,那中年男子,卻似乎輕輕的歎息了一聲,稍稍沉默了。過了一陣,才聽到那男子換了一個方向,低低的說:「你們年青人的眼睛,神的手段!」 女人一面笑著,一面便低低的喊叫起來,「天啊,什麼神的手段,被你來解釋!」 男人說,「為什麼不是一件奇跡呢?老年人的眼睛,一種多麼可憐的東西!枯竭的泉水,春天同夏天還可以重新再來,人一老去,一切官能都那麼舊了。一切都得重新另作,一切都不在那個原來位置上重顯奇跡。把老年人全都收回去,把年青人各安置一顆天真純樸的心,一雙清明無邪的眼睛,一副聰明完全的耳朵,以及一個可以消化任何食物的強健胃口,這一切一切,不容人類參加任何意見的自然。歸誰來支配?歸誰來負責?……」女人說,「我們自己在那裡支配自己,這解釋不夠完全了麼?」 男人說,「誰能夠支配自己?鳳子。……是的,哲學就正在那裡告給我們思索一切,讓我們明白:誰應當歸神支配,誰應當由人支配。科學則正在那裡支配人所有的一部分。但我說得是另外一件東西,你若多知道一點,便可以明白,我們並無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還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提弄,一切都近於湊巧。譬如說,我這樣一個人,應當怎麼樣?能夠怎麼樣?我願意我年青一點,願意同你一樣,對一切都十分滿意,日子過得快樂而健康,一個醫生可以支配我嗎?我願意死了,因為你的存在,就不能死。……有一樣東西就不許可我,即或我自己來否認我是一個老人,有一樣東西……」女人似乎不說什麼話,只傍到男子微笑,同時也就正永遠用這種微笑否認著。男子把話說來,引起了一種靈魂上的騷擾,到後自己便沉默了。 一會,女子開始說著別一種話,男子回答著,聽到幾句以後,再說下去,又聽不清楚了。 到後又聽到那男子說,「……我不久就應當死了,就應當交卸了一切人事的恩怨,找尋一個地方,安安靜靜的,躺到那個濕濕的土坑裡去,讓小小蟲子,吃我的一切。在我被蟲子吃完以前,人家就已經開始忘掉我了。這是自然的。這是人人都不能夠推辭的義務。歷史上的巨人,無雙的霸王,美麗如花的女子,積錢萬貫的富翁,都是一樣的。把這些巨人名人,同那些下賤的東西,安置到一個相同的結局,這種自然的公平與正直,就是一種神!還有,我要說的是還不應當收回去的,被收回去,願意回去了的,還沒有方法可以回去:這裡有一種不許人類智慧干涉的東西存在。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 女人回答得很輕,男子接著又說,「是的,是的,你說得不錯。生活過來的人思索到的事情,不應當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種權利,而思索反省卻是一個再沒有生活權利了的老年人的義務。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女人似乎問到那男子,男子便略帶著年長人的口吻,「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會知道的。」 兩人大致還繼續在說到那一件事情,另一處過來了兩個俄國婦人,一面豪縱的笑著,一面說著俄語,這一邊的言語便混亂了。等到那俄國婦人走過去後,這邊兩人也沉默了。那時海面小船上的角聲,早已停止,山嘴上一個外國人飯店裡,遙遙的送了一片音樂過來。 經過了一些時間,只聽到女人仍然那麼快樂的笑著,輕輕的說,「回去了罷,我餓了!」兩個人於是全站起來,男子走近水邊,望了一會,兩人就向東邊走去了。 兩人關係既完全不象夫婦,又不大象父女,年齡思想全極不相稱,卻同兩個最好的朋友一樣那麼親切的談到一切。而且各帶了這樣一種任性的神氣,談到各樣問題。這種少見的友誼,引起了默坐在船傍的年青人一種注意,等到兩個人走後,就無意中也跟到後面走去。他估量到在那邊大路燈下,一定可以看清楚兩人的臉貌。到了出口處,女人正傍到那個肩背微僂的男子走著,正因為從背後望去,在路燈下,那個女人身體背影異常動人,且行走時風度美極,這年青男子忽然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惆悵,便變更了計劃,站定在路旁暗處,讓那兩個人走去了。 回到住處以後,為了一點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風度,竟保留到這個逃亡者記憶上沒有擦去。同時,他覺得「鳳子」這個名字,好象在耳朵邊,不久就已十分熟習了。但這女人是誰?那中年男子是誰?他是無從知道的。好在青島地方避暑的遊人,自從八月以來,就漸漸的在減少,十月以後,每到黃昏時節,兩人比肩來到海灘上,消磨這個黃昏的,人數已極有限了。他心裡就估量著:「第一次為黃昏所迷的人,第二次決不會忘記了這海濱。」他便期待著那個孿生的巧遇。 那一對不相識的男女,一點談話引起了他一種興味,這年青人希望認識那個有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欲望,似乎比相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還深切。青島十月以來,每一個黃昏,落日依然那麼燃燒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莊嚴華麗,眩人心目。可是同樣的事,第二次始終沒有機會得到。一點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平靜的心上,動盪成一個圓圓的圈兒,這圓圈,便跟隨了每一個日子而散開,漸漸的平靜下來。於是,一堆日子悄悄過去了。於是,冬天把雪同風從海上帶來,接著新的春天也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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