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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寄居青島的生活


  到了山東青島,借用了一個別名,作為青島的長期寄居者後,除了一個在北京的哲學教授某某,代理他過某處去為他取那一點固定的收入,匯寄給這個人生敗北的逃亡者,知道他的行蹤外,其餘就再也無一個人知道他的去處。既離開北京那麼遠,所在的地方又那麼陌生,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卻,每日繼續發生無數新鮮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樣忘去了。這一點,對於他自然是一種適當的改變。同一切充滿了極難得的親切友誼離遠,也便可同一切由於那種友誼而來的誤會與痛苦離遠,這正是他所必須的一件事。一個新的世界,將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陣。

  青島的不值錢的陽光,同那種花錢也不容易從別處買到的海上空氣,治療到他那一顆倦於周旋人事思索愛憎的心。過了一陣日子以後,在十分單純寂寞生活裡,間或從朋友那一方面,聽到一點別處傳來關於他離開××以後的流言,那種出於人類無知與好奇的創作,在他看來,也覺得十分平淡,正如所談的種種,不大像是自己事情一樣。從這些離奇不經傳說上,大都只給了他一個微笑的機會。一堆日子悠悠的過去,青島上的空氣同日光,把他的性格開始加以改變,這年輕人某種受損害了的感情,為時不久就完全恢復過來了。

  這年青人住的地方去海並不很遠。他應感謝的,是他所生長那個湘西野蠻地方,溪澗同山頭無數重疊,養成了在散步情形中,永遠不知疲倦的習慣。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蕩動,可以調整到他的呼吸。為了海邊一片白色的沙灘,那麼平坦,在潮水退過的濕沙上,留下無數放光的東西,全是那麼美麗,因此這個人,差不多每一天總到那裡去,在那將邊留下一列長長的足印。無邊的大海,擴張了他思索的範圍,使他習慣了向人生更遠一處去瞭望。螺蚌的屍骸,使他明白了歷史,在他個人本身以外,作過了些什麼事情。貼到透藍天上的日頭,溫暖到這年青人的全身,血在管子裡流得通暢而有秩序。在這種情形下,這年青人的心情,乃常如大海柔和,如沙灘平淨。

  默思的樸素的生活的繼續,給他一種智慧的增益,靈魂的光輝。

  他所住的地方,在一個坡上。青島上的房子,原來就多位置在坡上的。那是一個孤獨的房子,但離一堆整齊的建築,××區立大學的校址,距離卻並不很遠。房子不大,位置極為適當。從外面看去,具備了青島住宅區避暑遊息別墅的一切條件。整齊的草坪,寬闊的走廊,可以接受充足陽光的窗戶,以及其附近的無刺槐樹林,同加拿大白楊林,皆配置得十分美麗。從內面看來,則稍稍顯得簡單樸素了一點。房東是一個單身男子,除了六月時從北方接回那個在女子大學念書的唯一女兒,同住兩個月外,沒有其他親眷,也沒有其他朋友。

  到後不知如何,把樓下六個房間全租給了××大學的教授們住下,因此一來,便仿佛成為一個寄宿舍了。他的住處同房東在樓上一層,東家一個年老僕人,照料到他飲食同一切,和照料他的主人一樣的極有條理。作客人的又十分清簡,無人往來,故主客十分相安。從他住處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眺望到遠遠的海,每日無時不在那裡變化顏色。一些散佈在斜坡下不甚整齊的樹林,冬天以來,落盡了葉子,矗著一片銀色的樹枝,在太陽下皆十分謐靜安詳。連同那個每日皆不缺少華洋紳士打高爾夫球的草坪一角,與無數參差不等排列在山下的紅瓦白牆小房子,收入到這個人窗戶時,便儼然一幅優美的圖畫。

  自從住處成為××大學宿舍後,那房子裡便稍稍熱鬧了一點。在甬道上或樓梯邊,常常有炒菜的油氣,同煤爐的磺黃氣,還有咖啡氣味,有煙捲氣味。若照房東的僕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覺」的言語,「說得全不是謊話」,那麼,甬道上另外還有一種氣味,便應當是從那些胖大一點的教授們身體上留下來的。這裡原住得有六個教授,一切的氣味,不必說,自然是從那些編了號的房中溢出,才停頓到甬道上的。這些人似乎因為具有一種極高的知識,各人還都知道注意安靜。冬天來時,各人無事,大致皆各關著房門,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爐邊,默思人生最艱深的問題,安靜沉著如貓兒。

  在冬天,從甬通出去那個公共大門銅扭上頭,被不知誰某,貼上了一個小小字條,很工整的寫著:「請您駕把門帶上」的,那樣客氣的字句,於是大家都極小心的,進出時不忘卻把門帶上。因此一來,住到樓上的他,初初從外面進門時,在那甬道間,為了一種包含了各樣味道的熱氣,不免略略感覺到一點頭昏。

  但冬天不久就過去了。種種情形,已被春天所消滅,同時他漸漸的也覺得習慣了。故本來預備在春天搬一個家,到後來,反而以為同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裡,別人對於他不著意,為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這裡也快有一年了。那個唯一朋友,因為聽到他在這邊日子過得很好,所以來信總贊助他到第二年再離開此地。且對於他完全放下所學的藝術,來在默思裡讀××哲學,尤加讚美。××哲學可以治療到這年青人對男女愛情頑固的痼疾,故一面同意他的生活,一面還寄了不少關於×××的書來。

  春天來時,不單通甬道那個門可以敞開,早晚之間,那些先生們的房子裡一切,也間或可以從那些編了號的房門邊,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裡,一些書,幾幾乎從地板上起始,堆積將到樓頂,這顯然是一個不怕壓壞神經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裡,又只隨便那麼幾本書,用一種灑脫的風度,擱在桌頭上,一張鐵床斜斜的鋪著,對準了床頭,便掛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面,畫一時裝美人,紅紅的臉龐,像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縣公署的收發處,洗染公司的櫃檯裡,小醫院男看護的房間裡,都曾經很適當的那麼被人懸掛著,且被人極親切的想著,一到了夢中,似乎這畫中人,就會盈盈走下,傍近床邊。)

  此外,間或也可以聽到這些先生們元氣十足的朗朗笑聲,同低唱高歌聲音了。那住處樓下一層,春天來仿佛已充滿了人情,凡屬所見所聞,同時令還不什麼十分違悖,所以他一面算到他來此的日子,一面也似乎才憬然明白,雖說逃亡到了這裡,無一個熟人,清靜無為如道士,可仍然並沒有完全同人間離開。

  良好米飯可以增補人的氣力,適當運動可以增加人的體重,書本能夠使一個人智慧,金錢能夠給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並沒有把人類某一種平庸與粗俗減少一點,這個年青人初初注意發現它時很驚訝的。不過這並不是人的錯處。一切先生們,全是從別一個地方聘請來的!一切人都從那個俗氣的社會裡長大,「蓮花從髒泥裡開蓮花,人在世界上還始終仍然是人。」××哲學對於他有所啟示。年青人既然有一雙健康的腳,可以把他身體每天帶到海邊去,而那種幻想,又可以把他的靈魂帶到大海另一端更遠處去,關於人的種種問題,也就不必注意,騷擾到這個平靜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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