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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近年來一般新的文學理論,自從把文學作品的目的,解釋成為「向社會即日兌現」的工具後,一個忠誠於自己信仰的作者,若還不缺少勇氣,想把他的文字,來替他所見到的這個民族較高的智慧,完美的品德,以及其特殊社會組織,試作一種善意的記錄,作品便常常不免成為一種罪惡的標誌。

  這種時代風氣,說來不應當使人如何驚奇。王羲之、索靖書翰的高雅,韓幹、張萱畫幅的精妙,華麗的錦繡,名貴的磁器,雖為這個民族由於一大堆日子所積累而產生的最難得的成績,假若它並不適宜於作這個民族目前生存的工具,過分注意它反而有害,那麼,丟掉它,也正是必需的事。實在說來,這個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於過去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麼懦弱無力的。這個民族種種的惡德,如自大,驕矜,以及懶惰,私心,淺見,無能,就似乎莫不因為保有了過去文化遺產過多所致。

  這裡是一堆古人吃飯遊樂的用具,那裡又是一堆古人思索辨難的工具,因此我們多數活人,把「如何方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也就完全忘掉了。明白了那些古典的名貴的與莊嚴,救不了目前四萬萬人的活命,為了生存,為了作者感到了自己與自己身後在這塊地面還得繼續活下去的人,如何方能夠活下去那一些欲望,使文學貼進一般人生,在一個儼然「俗氣」的情形中發展;然而這俗氣也就正是所謂生氣,文學中有它,無論如何總比沒有它好一些!

  不過因為每一個作者,每一篇作品,皆在「向社會即日兌現」意義下產生,由於批評者的阿諛與過分寬容,便很容易使人以為所有輕便的工作,便算是把握了時代,促進了時代,而且業已完成了這個時代的使命;——簡單一點說來,便是寫了,批評了,成功了。同時節自然還有一種以目前事功作為梯子,向物質與榮譽高峰爬上去的作家,在迎神趕會湊熱鬧情形下,也寫了,批評了,成功了。雖時代真的進步後,被拋擲到時代後面歷史所遺忘的,或許就正是這一群趕會迎神湊熱鬧者。但是目前,把堅致與結實看成為精神的浪費,不合時宜,也就很平常自然了。

  本書的寫作與付印,可以說明作者本人缺少攀援這個時代的能力,而儼然還向罪惡進取,所走的路又是一條怎樣孤僻的小路,故這本書在新的或舊的觀點下來分析批判,皆不會得到如何好感。這個作品從一般讀者說來,則文字太奢侈了一點。惟本人意思,卻以為目前明白了把自己一點力量擱放在為大眾苦悶而有所寫作的作者,已有很多人,——我尊敬這些人。也應當還有些敢擔當罪惡,為這個民族理智與德性而來有所寫作的作者——我愛這些人!不害怕罪惡為緣的讀者,方是這一卷書最好的讀者。

  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七日,《鳳子》第一卷付印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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