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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2)


  「我這個是蠻溜刷咧,朋友你莫看我小!」

  同伴又笑。

  「你們到教練營時放哨據說是通夜在山上呢?」

  「是的。」

  「那不怕麼?」

  「嘩——」的正如一個人手上捏了把沙子灑在瓦上似的。

  想著:莫不是鬼麼?背上從腰部,就象有兩條蛇爬上肩頭,怪物爬過處就都發起麻來。他立時把背靠到那潮濕的磚牆上去,這樣,背後那一面是無妨於事,不必再防驟然由背後襲來的鬼物了。面前那高高身個兒的同伴,正若無其事的來回走著。

  「你聽見麼,是什麼響?」

  「老鴰。」

  「怕不是吧?」

  「或者又是別的。」

  「必不是老鴰。夜鴰子不會如此!」

  「也許有貓。」

  貓,難道會打沙子麼?這同伴隨意的簡短的答話,只增加我們小心的壽的懷疑。

  嘩——又是一把。

  第二次,是更其清白的知道是在去軍法處的那一端的廊盡頭了。同伴似乎也略略注了意。

  「朋友,你聽,是什麼?」

  「讓他去吧,」停了步,仍然是一個短勁的回答。

  他想把這個壞地方過去的一切不光榮的傳聞,提出來與同伴討論一下,或者可以把寂寞同恐怖驅除一點吧。然而同伴竟是個准啞子,說話總那麼慳吝,一問一答,且象有意把答語縮得極短,真無辦法的急人!

  沙子是不聽到第三次了,心上适才不可知的頗重的負擔,無形中卸去一半。

  「朋友,你不怕麼?」

  「……」像是不曾聽到壽在說什麼,沒有答覆。

  「我說你怕麼?聽說是這裡有鬼——很多呢。」

  「什麼地方?」

  「就是這長廊下!」說著,便用眼睛去小心的搜索那廊子黑暗的兩端。

  「你見過麼?」

  「雖然沒見過,但別人卻說鬧得凶!适才那個怕不就會是那東西!」

  「嗤……!」

  同伴是用一聲笑來表示這話的無稽,接著又來回走著他的正步了。

  「我說鬼這東西是有,別人就親眼……」「算了吧。」

  同伴顯然是厭煩著這樣談話,壽也了然了。

  但是,怎麼能放心?這時兩點一刻還不到!更多的沙子劈面灑來,是可能的吧。比沙子更凶的更大的鵝卵石,從廊的那端擲來,也會可能吧。萬一什麼鬼怪之類挨了攏來,用大而有毛蛇樣冷的手伸過來,搭在肩頭,或是撈著膀子,這同伴,也許仍然還是那樣從容不迫,穩穩重重的立在一旁,看水鴨子打架似的暇裕吧。

  這樣想著,又去細察同伴臉上的表情,這使他更怯了。那種不聲不息,又還是那麼永久扁著嘴漾了微笑在嘴角一個幽靈樣的臉相,在那慘然的黃色燈光下移動著,長廊盡頭又是無邊的黑暗,這小夥子就疑心,同伴原就不是一個人。

  在頭上,是一條長的繩子,懸了那一盞比佛座前長命燈略明亮一點的方形玻璃燈,搖晃著的淡淡的黃光,把同伴的影子,映到那長廊的牆上,加了一倍的長大,又如一個巨靈,正陪到同伴身軀動移。

  「兩點了吧。」

  「嗯」,望著自己腕上的表答著的同伴,同是靠到牆的一面立著了。但這是因了久久走動的結果。莫名其妙的怯著,在同伴,強毅沉默的表情上觀察,是無從配合得攏去的一件事。

  在這一類人身上,也許已是脫了沙壩地方人的習慣,找尋不到什麼恐怖懦怯了吧。

  兩人死樣沉寂下來,在廊下,便異常清靜起來。同伴的在廊下兩端響著的單調腳步聲音停止後,長廊像是更其長了。

  兩人大約都相互可以聽到出氣,因了恐怖,他的微喘的呼吸到後來自己也察覺了。

  ……當軍人死都不怕!難道——

  穩住自己的結果,是當到同伴面前,首先應把呼吸調理勻稱,顯出至少是縱無同伴也並不怎樣可怕的模樣來。

  橐橐橐橐,清脆皮鞋的聲音響得越近迫了,去副官處的廊的一端,正跑來了一個人。

  「是誰?」

  「我呢。秉志。」一個小孩子的嫩稚口音。

  「喔。」同伴像是知道這人是為自己作伴而來的樣子。

  自稱是秉志的已到面前了,他認得他是副官處小副兵。

  「不睡麼?」同伴象哥哥樣問那小副兵。

  「還不到兩點咧。」秉志又開始對同伴的同伴注起意來,「喔,你們兩個人在此,我道是誰!」

  「是!我們倆兒在此。你來找他麼?」

  「他是我四哥呢。」

  這才知道是親弟兄!別人有弟弟來看望,自己顯然是孤單了,於是我們的壽不顧怎樣,大膽離了牆邊,仿著同伴步武緩步起來了。

  回頭時聽到「四哥,我想邀你去喝一杯酒!壽在這裡,那是無妨的!」

  四哥就答,「怕不便咧。」

  秉志又說,「全不要緊!這裡守哨只是防鬼,只要他膽子不怯,你去是不相干的!」

  四哥不做聲,在去就間徘徊。

  「不要緊,四哥你放心!我們酒太多了,我,同那姓周的,同柏子,三個人打了兩斤酒,還有鹹鴨子,牛肉巴子,柏子又到自己家裡拿了許多醋蘿蔔來,你不去幫忙,我們就吃不完了!」

  當秉志,極其親昵的把酒多的原因說出時,在壽的眼中,同伴的臉上漾著微笑的痕跡是越來越深刻了。

  等到他走近這倆弟兄身邊時,秉志就說「壽哥,我把我四哥扯去喝一杯酒!去去就來,你不怕麼?」

  在小孩子前,能說怕麼?只好用別的方法來留著同伴,「恐怕查哨的要來。」

  「那是不會的」,秉志接過口來,「我才看副官處大鐘,時候還早!」

  「只要不怕查哨的來,你們就去吧。」無可奈何,是那樣勉強地說了。

  又看看同伴,還是那麼近於神秘的微笑著。意思是不忍把他一人丟到這陰暗可怕的廊道裡。然而秉志不願意再放過機會,就拖了四哥的手肘想跑去了。「壽他是不怕的。你又不去久,待一會兒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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