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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3)


  為了在一個小孩子前證明自己並不怎樣膽怯,且良心上又不願他人因為自己羈絆竟誤了酒食,所以結果是反而催促他們了。

  「去吧,快來就是了。」口上雖說著大方的話語,仍然是用眼睛去勾留。

  也不再讓同伴說什麼,小秉志,就拖了他四哥橐橐橐橐走去,消失在那長廊的黑暗裡去了。

  還有一盞很明的燈啊,在這裡作伴。

  因了燈,無端就添上許多氣概來。

  一個人肩上扛了那上有明亮短刃刺刀的五子槍,照同伴步法緩步走著,看看隨同身子在移動,比身軀高大到二倍的牆上的影子,走近燈下時忽而又縮成很短,去燈遠一點時忽而又狹長如一條大蛇,自己嘲弄著自己先時心中的暗影,不由得微笑了。

  然而不久,去軍法處的那一端,廊盡頭不可知的黑暗,又為把失去的恐怖引回來了。勉強的對著影子微笑,影子也似乎是正向了自己在微笑,心是比先前更怯!

  其實時間是很短,但竟像是過了許多兩點了。從換班以來,除了秉志來把同伴叫去外,還沒第二人經過。長廊是依然無邊的黑暗。一點聲音也沒有。燈又像是更其明亮點了,但這很易明白的事是對自己卻無一點幫助,牆上的影子更其清楚,則自己也覺得更其孤獨起來了。

  ……走動著,閃不知會有什麼預料以外的東西從身後襲來,那是不會不有吧!

  慮及這事的他,因此把戰略又複恢復最初來此時的情形,把身子一部分貼到牆上了。更其精細的望著那黑暗的兩端,期待那不可知又似乎已預知的事件發生。

  如所希冀的,又來了一次「嘩……!」的沙子聲音。心上忽然又重新加上什麼頗重東西,氣是全屏住了。

  ……是夜老鴰吧,莫理它!

  壯起自己膽子,想把這事引到一件平常的事上時,嘩的又來了一把。不久,接著是驟然如跌在地上,又複慢慢蛇樣爬行的沙沙聲音。且同時還有一個奇怪的叫聲,很低卻又很分明。這聲音本非常熟習,差不多每夜都可聽到的,但到這個地方,卻總令人以為是從老鴰以外的什麼東西喉中發出了。

  聲音約叫到十次又稍稍休息,任你用耳朵去搜索,總不能分辨出它是物是人。

  一個朋友,象這樣伏在暗處,把手裡所捏著的一握沙子,灑向那膽小的朋友身邊去,且用手扼了喉頭裝成各樣怪聲,到朋友快要大聲喊救時才慢慢現身出來,也是常有的吧。不過,這個時候,有誰能有興趣來同人鬧玩笑?是秉志吧,是同伴吧,是一匹貓或一條吃飽了麻雀的蛇吧,總是一件東西!

  也起意想走過去看看的,但又覺得這太冒險了。萬一當你走到那燈光照不及的地方,卻是那麼一個舌子掛起,眼睛剩了兩個窟窿,鼻子流血的……「是秉志吧?」

  蓄了力努力抖著喊了一聲,只聽到振動牆壁的回音。

  ……今天是死了!

  等待了一會,同伴還沒見來。

  一切聲音在期待中反而沉靜下來了,身上輕鬆一點了。他開始想到本月份的節賞,又想到一個與自己像是有瓜葛的婦人,又想到幾個不久才死去的朋友。

  ……要說是真有鬼呢,莽大你會來為我解圍!在生時,在書記處就異常恣刺,死後不會就一點不中用吧。還有伯約,還有竹齋,都應當來為我護衛!你們如今是鬼了,倘若是你們特意來弄我,只要不是那類惡臉像,我也願見你們!

  忽然有陣風,從廊的一端吹來。那一盞四方玻璃燈,原是在一丈以外的頭頂上懸著,在風的搖撼後,便不能自已的打起旋來了。屏了息窺覷那轉著的方燈,黃的燈光閃閃忽忽,身上不知不覺又發了麻。

  這時他就記起另一個極普通的傳說:如真是鬼之類來臨,則應象上一次書記處所鬧的那次一樣:正亮著的燈光,忽而暗下來,要滅又不滅,焰成了深碧或淺藍,且頗大。不久,這為鬼所戲弄的人就昏了,自己用力打著自己的嘴,白的沫恣意從口裡流出,大聲譫語,說著關於死鬼的事。以後,人醒了,病了,不久就死了,……莫不就是那位為鬼打死的新鬼吧,誰能說它不是為找替身而來?

  既然是那麼孤單單一人到這呼救無從的長長廊道裡,燈光又照不到三丈以外的東西,忽然,也會象書記處那樣,燈光全暗下來,那怎麼辦?空中那只隨時都可以伸出的毛手,一條蛇樣的冰冷,突然而來,抓到肩膊,是可能的吧。那黑暗的任何一隅,忽然露出一對菜碗樣的大眼,射出亮的綠色冷光,是容易的吧。一個大的栲栳樣頭顱,且是血污淋漓的,從廊道地下湧出,也極其平常吧。……若是燈真那麼如所期待的全綠下來,他將如何不知顧忌的大喊大叫,或是就此昏倒,不再醒來,或是……「燈還亮著呢,」重新穩住自己。

  風力衰竭後,燈光依然。在這長長的廊道裡,他還是一個人,不見同伴歸來,也不見什麼鬼物出現。受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的罪,目擊著擾亂後又歸複平靜,到後來,反而攫到一個誇大的思想。想著想著:……肩上扛著的是有刺刀的槍,鬼之類,若不很凶,用槍去刺,也不怎樣煩難吧。那就不客氣的刺!

  在沙壩地方,關於鬼的傳說中,就有把鬼捉到後化為美女或野貓野狗一條。同樣的無稽,但在相信鬼既是有的壽也不能不引此一條來堅實自己膽量了。大概欲望比恐怖總還高明一點,兩者比較,欲望總占了優勝,這且是沙壩地方以外的人一個普遍的真理。他想到了這一條傳說以前,就知道市上近來山貨的行市;野貓值五六元,野狗則二十元還搶著買,至不值價的黃鼠狼也在三元以上。

  ……只要不怎麼凶,一下刺倒,美女雖非所敢望,就是一匹黃鼠狼之類,也就將就過得去!

  鬼類的期待,於眼前發現,還是如前,不消說,態度是比先前來得懇摯的多了。在先若比作陌生的新婦候她的新郎,則此時簡直是期待極熟習的情人樣的聖虔興奮了!

  又像是鬼之類也知道是有那麼一個橫蠻的人,正想在本身上發一注財樣,以後是連一根小草跌落到地上的聲音也沒有了。

  在那位吃得略有點踉蹌的同伴回身以前,鬼終於沒有來。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作於北京窄而黴小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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