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俛之先生傳


  俛之先生是那麼一個人,當他向一個遠遠的陌生的人介紹他自己時,總不知道如何來描畫他自己。他用著他那一分怕人的誠實,常常這樣寫著:你要我自己來形容自己,我照你意思作去,只請你相信我。你們要認識我,只須你們把所見到的人中一個頂不可愛的人,想成是我,再把一個鄉下人那種又怕人又怕事的神氣,肺結核病人那種神經敏銳性情焦躁的氣質,加上一個兵士對於紳士永遠不能協妥一致那種嫌惡感情,混合在一處,就是整個的我了。

  照他自己想來,他是這樣一個人的。他身體上倒一點兒小病沒有,表面上你看到他時,性情沉沉的,雖不活潑也不至於那麼古怪,必不大願意相信他說的話。可是他總願意別人照到別人的想像,盡可能把他想得極壞,也想得極不可愛,以為決不會錯。他要人家那麼想像他,想像到這人真那麼無法同他親熱,他倒舒服起來了。

  他會寫一點兒小說,寫得也並不很壞,但第一個對於他的成績瞧不上眼的,就是他自己。他時時刻刻在想:這件事並不是我做的事情,輪到我來作這件事情,全只因為別的人不高興來作這種事。他自己不忘記他應作的事,是誠誠實實做一個鄉下人,可是命運卻成天得要他守著現在的地位上等候一個奇跡,還是得寫下去,因此成天在寫什麼時,就嘲笑自己,以為自己是很錯誤活到現在地位上的。單寫點什麼還不妨事,很希奇的他還在一個大學教了點書。在一群知識階級人中間,沒有一個象他那麼出身的人,因此他只是一個人很孤立的在那裡打發日子。就由於這孤立,他覺得他是弄錯了的。活在世界上,誰能永遠孤立下去?

  一個人在一間小小房中坐下,把自己讓四堵牆包圍著,或一個人走到那些很荒僻很空曠的山上去散步,這兩件事他已有了將近二十年的經驗。他來到××大學時,同一群扁臉圓頭名為知識階級的教授們在一處住下,××地方又那麼寬曠清靜,他那點經驗使他很孤單的住了一年。白天無事可作時,常常一個人在山中小路上走來走去,晚上就盡坐在小房中燈光下,讓想像生了翅膀各處飛去。到近來,為了些事情,把飲食睡眠一點點秩序也完全弄亂了,養成了半夜遊行的習慣,常常夜深時還在山中各處亂跑,一作事就深夜不睡,或天未發白就爬起,總是十個鐘頭以上枯坐在那個小小桌子邊,睡眠飲食皆十分疏忽。

  這在他實在說來也並不是一件新鮮事情,一切都似乎是隨了一個不可抵抗的不幸命運而來,他就沉默的支持到這種局面。一些飄然而來倏然而逝的風雨,使他神氣顯得更呆板了點,顏色也蒼老了點,他有時在鏡中見到時,就趕快離開鏡子,把頭搖搖,走到窗邊去,望望天空。就因為這些變化,使他表面也走了樣子,本來對一切生活十分悲觀的心情,也就更沉鬱了一點。生活上的秩序,在這個人身上,本來就似乎永遠在有意逃避他,一切按部就班皆不可能,一切皆無法得到穩定,生活同感情皆時時刻刻在不可比擬不能想像的颶風下旋轉。過去的日子既那麼亂糟糟的不成事體,橫亙在他前面的,也仿佛還是那麼一大堆日子。他知道這個,他也知道另外一些事情,但他沉默著。

  有人看到他不常發笑,曾問過他:「俛之先生,你一生笑過幾次?」

  他想想:我一生一定還不笑過一百次。可是為了這個詢問,使他在各樣回憶裡找尋他發笑的次數,且因為這問話,他卻笑了。只那麼笑笑,如同一個犯人,被殺就刑以前,走過街頭,望到一個小孩對他微笑,他也那麼去回答個微笑。

  那問的人不管是什麼人,既然問得出這種古怪話語,對於面前的俛之先生感到輕而易與也十分明白的。他什麼都懂,自然也懂得這個,可不生氣。這人於是又說:「笑是有益衛生的,身、心、神經、消化器,因為笑就活潑一點,鄧醫生早就說過了。」

  鄧醫生說過這句話,或是不曾說過這句話,原無關係的。

  俛之先生可不知道怎麼樣來答覆這個人了。因為這個人一把話說完,自己就張了那個平常時節似乎專為吃肉喝酒見得很大的嘴巴,哈哈的大笑了起來。俛之先生便十分悲憫的望到這個人,且從而試來研究這人的姿態,且注意這人的喉管。他因為很小時節就看到被殺的人喉管縮動時樣子,不明白為什麼這東西又不割他一下。心裡又總好象很擔心發愁,誠誠實實為這件事發愁,以為米現在已經就那麼貴了,那麼快樂下去,吃得一塊鐵也消化得去,可是仍然成天吃米,不是更需要很多谷米嗎?許多人消化器已經夠強了,這一來不是……一面那麼打算著,一面他就希望這朋友早走一點。因為在這情形下,他很願意一人呆下來,做點別的事情,覺得這談話應當結束了。

  過了一會,這人把所要得到的快樂得到,走去了,俛之先生就似乎十分幸運,完全忘記了別人給他的虐待。但他總感覺到自己無論如何在這個社會裡,位置是有了一點錯誤,不然就不會到這種樣子了。他想起朋友的大笑微笑,以為在這種人生活上也還能每天笑笑,漸漸的作到臉兒團團如大官,為什麼我不笑笑呢?又對自己的沉鬱看得十分希奇似的。他想,我去同什麼人也說點笑話,一定是很好的,但他不知道找誰去說話。

  大家都似乎比他聰明一些,活潑一些。大家消化器官也都似乎好些。

  因為好象也想笑笑,卻不知道什麼樣事情落到頭上時,也就可以笑笑,故遇到同事在別一處發笑時,總想知道一下。可是聽到別人在大笑,走過去看看,問他們:「怎麼,發生了什麼可笑的事了嗎?」另一個不好意思拒絕回答了,就說:「老杜把小宋當作乾媽,……」或者就那麼說,或者又另外說說,也總差不多全是那麼一類平常的笑話。聽過這同事一面彎下腰去一面說著這故事,俛之先生總覺得奇怪,為什麼我一點兒不以為好笑?等他一走,那些人似乎正記起他那種神氣,又隨即大笑了。他羡慕他們,卻沉默的在這些人中生活下去,那麼孤獨的生活下去。

  他成天過的日子,都好象只在糟蹋他自己,作踐他自己。

  想像別人的生活,理解別人的愛嗔,體會別人的憂樂,分析每一個人由於他們身分的特異處,生活上顯出各種不同的姿勢。下等人身上每種的臭味,上等人靈魂上各樣的肮髒,他即或隔離得他們那麼遠,他一切也仍然都似乎清清楚楚。一些人事上最細微處,一些小到不值得注意處,他也常常去用全個生命接近它。到頭來,這人也就儼然明白了世界上許多事情,可是自己生活的事情,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什麼人來到他住處時,為了照例那一套,因為俛之先生是一個作者,而且總似乎已寫了那一大堆東西,又說不定正在什麼刊物上看到了新的文章,就一定得說:「俛之先生,你作了多少故事!」

  照例不得不答的,就說,「是的,作了我自己也記不清數的……」那一邊尚以為這話正是主人最高興提到的,就又說他歡喜看某篇某章故事,話即或不很誠實,也照例得保持一個誠實的外表。

  俛之先生心裡就十分發愁,覺得「為什麼我自己要忘記了的,你偏要記下來?記下這些,對於你有什麼用?」於是就望到客人,替這人十分無聊,自己也很覺得無聊,卻仍然聽客人說下去。

  客人自然還有說的,把這件事說到那件,俛之先生心裡那麼發愁,卻仍然有問必答,決不使一個朋友掃興。到後這客人自然就要問起了更蠢的話來了,總那麼問著:「俛之先生,你歡喜你自己哪一篇文章?」

  那一個便想:「夠了,夠了,我歡喜你走路!」

  這一個也許恰恰自己也覺得問的不甚得體了,就又變了一變語氣,那麼問著:「你那些故事是不是事實?」

  簡直是一種災難!他被人用這類蠢話逼著,受窘到不可想像,到後就只好說:「今天天氣真好,你歡喜一人上山玩玩嗎?」

  「是的,山上這些日子很好。」

  是的,他因此也就得了救,於是他們就談到山上一切去了。

  最不容易對付的,便是那種同俛之先生不客氣的人,問他為什麼不結婚。可是到那時節他倒忽然聰明起來了,他趕忙走到樓梯邊去叫聽差,要那個人提開水上來,為客人倒水喝。

  不拘如何凡是來客談到他的故事,他總覺得這談話是一種災難,客人在時感到拘拘束束,客人走後還十分不愉快。由於他討厭他那份工作,同在一個長久沉默下寫出的一切故事,凡是一個來客提到的,本來客人是一個可以談談的人,即刻也變成極其可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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