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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2)


  但我不應當死的。我不能因這件事,增加別人的負擔。她不適宜於在這事上負任何責任。我愛她,因這件事死去,也是不行的。她不愛我就應得更好好的活下去,使她並不因此事負疚。我還有應當活下去的理由,是等待她到將來,會不會對我好一點。人都得用「將來」安慰「現在」,鼓勵「現在」,人人皆使用這一項權利,為什麼我不能照這樣子作去?

  在另外一時,不會沒有一個機會,使我聽到她說,「××,我要你」嗎?在另外一個地方,我不是還可以說,「××,現在重新來考慮一下我們的事情吧。以前你十八歲,我二十六歲,人都太年青了,對事情打算得有些胡塗也有之。現在你二十六歲,我三十多了,是不是可以重新把那個問題拈來談談?」

  我想像會有那麼一天。我還想像我們的結果,不會同這一次相同。人事都是這樣子,會變的,有許多人事都是如此。

  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在一些生活上,挽救我這目前的失敗?為什麼我不可以努力使我們的關係,由一種疏遠情形轉成比較不同比較自然的情形?我是不是還可以努力處置自己,不到那個懸崖邊去?

  我愛她,見了她時我們還是只能說一陣空話。她喜歡讀書,我就同她談書;她注意功課,我就來談功課是我們作人生活上要緊的東西;她有姊妹,我就問她姊妹的近況;她歡喜什麼我說什麼,我卻不說我只是歡喜她。這樣一來,她一定還給我一個機會,許可我第二次再見她一次。我為什麼不再見她一次?我坐了三十點鐘的火車,為什麼不想多見這個人一面?

  那個黑黑的臉,那個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還有,那一雙似乎比任何女人也還黑一點的手,不正是我傾心的東西嗎?我們生命是那麼短,我們的青春時節是那麼容易失去,我能有多少機會看到一個人?我如今既然來了,她答應我一次,我為什麼不打量三次?

  一見她,我就說,「我是為了要看你三次,所以坐三十點鐘火車,」也不什麼可笑。我看看她對於她沒有什麼損失,並不增加她任何負擔,也就十分明白的。我什麼胡塗話也莫說,就只支持到,詳詳細細的望到她,望一點鐘,我得到的,就已夠償我這一次精神物質兩方面的損失而有餘了。

  「你就來吧,」好,為什麼我不去?儘管人家像是十分勉強答應了這件事,很隨便的答應,看來比什麼人邀她打一次球還隨便,倒是我那麼一個人,坐了一天半的車子,只等候到這個命令!(他冷笑著,)是的,每天都會有人向她說:「××,天氣很好,咱們課沒有了,為什麼不去打打球?」她自然,「好,我們去打球。」這句話同「你就來吧」完全一個調子。人家可以邀她打一點鐘球,看她跑來跑去,為她獻殷勤拾取遠遠的網球。人家還可以在這些方面顯出他的一切好處,得到一切方便。到末了,人家還將說,「×,這裡有帕子,你臉上的汗多咧。」我似乎就看到有那麼一個人,把帕子遞給過她。

  她自然毫不拒絕這一件事。她還自然給一些機會,讓人家向她使用不甚得體的恭維。自然的這些事都是確實而且每天會發生的。另外還有多少機會,給另一種人。她就只是那麼待人誠實,毫不做作。她是那麼無機心的對待人,我卻在任何事上,任何印象上,帶著疑問的口氣,總告她,我是等待到她說嫁我一件事。我為什麼總只能作這種蠢不可言的胡塗打算?

  我為什麼?這樣看來我不是一個傻子嗎?

  我為什麼不在這時就回去了呢?

  忽然這問題在心上擴張了,占了絕大勢力。他想到,趁這時走了,對一切都好一點。因此起來按了一下鈴子。茶役來了,無從開門,盡在外面搖動門扭,他趕忙走去開了門。

  「幫我結結帳,今天夜裡我要離開這裡。」

  「就要走嗎?」

  「怎麼不走,誰能留我?」

  「好,我去開賬來。」

  茶役一面覺得這古怪客人說話也十分古怪,但見事多,依然什麼不說,把眉毛一揚就出去了。他一面等候到看賬單,一面望到那擺在桌上新買來的一對小泥人,怎麼望到似乎很象一個熟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泥人的鼻子同耳朵,象××的鼻子同耳朵,就很猛鷙的把泥人拿在手上,看了一會,然後很沉重的放下,泥人的頭就脫掉了。這時他似乎才記起這泥人的價值來,又忙把皮夾子裡一張發票取出,看了一眼,就撕成碎紙,丟到地上。過一會茶役還不來,聽到樓下大街上人力車膠皮輪子炸裂發出大聲音,心想莫非是放槍聲音?他想看看是誰開槍,就忙跑著到窗前去,開了那兩扇窗門。

  從窗前望到外邊車馬,他似乎很奇怪,為什麼這裡今天大街特別熱鬧人多,而且鋪子裡也象完全不同往日。他算算日子,又不是什麼節日。他想到這時××地方也一定不同,北京也不同,漢口也不同,便在印象上重現許多地方的街道,記起許多鋪子,許多警察,許多狗,許多屋子。那時一列電車正由南向北,從窗下過去。

  ……為什麼上海那麼多女人,為什麼,這些女人,從誰手上得來的錢,穿得那麼整齊,收拾得那麼合式?奇怪得很。

  ……我來數她一下,四個,七個,十一十三個,這是什麼意思?

  一陣無聊侵襲到全身,他覺得還是這時就到××那裡去,看了她再走好一點。既然是為了這件事來的,為什麼又忽然而也不見,忙忙的趕回去?可是,這時節,她是不是在等候到?是不是高興?是不是同誰在打球?

  茶役來了,手上拿著那個賬單兒,笑咪咪的走進來。懋力先生說,「我今天不走了,明天走。」把那個人即刻又趕出去了,自己就打量穿什麼衣服合適一點。可是他一共就只有兩件袍子,一件很新,一件又極舊。他想穿那件新的去,因為那衣服是很值錢同時也很合身的。把衣穿好,站到大櫃邊鏡子前一照,看到鏡中的自己,儼然同一個新郎一樣,忽然又脫下了這衣服,換上另一件舊袍子了。

  不一會,他就到了公共汽車站上了,望到街上許多人,望到街上許多車馬,心上總有點不平,有點討厭。一列電車從路心拖過去,發出極刺耳的聲音,他忽然望到車上有個人,是一個熟人。他覺得手心全濕了。這就是××,毫無可疑的,從背影上他是認識她十分確實的。那時恰橇×把頭側過去,他望到她的臉。他就從馬路沿追過去,想到前面停車處去叫她一聲。那一列電車果然停到前面站上了,但他忽然又怕上去了。他想,我追上去幹什麼?我要她敷衍我一下,對我有什麼好處?她若是來望我的,她應當在這站上下車,等她下了車我再叫她。她若不是來看我,那麼一定是同別人去玩的。她明知道我在這裡,遠遠的跑上千里路來看她,還不在乎此,我這時喊她一聲,也只是更使她討厭罷了。他又想:我這時應當就去××找她,明知她不在那裡,找她一下,回頭我就上車回青島去,證明我為她跑那麼遠的路,特意去看她,她卻不在家等我,只是她的過錯。讓她也稍稍感到疚心吧。

  他又想:

  但我為什麼不裝作上車要到什麼地方去,無意中碰到她?

  那電車因上下人多,停頓了很久,那時方向相反的公共汽車卻來了,他忽然又無意識地上了公共汽車,讓這車把自己載到與××完全相反的地方去了。

  晚上十一點鐘向南駛去的快車二等車廂裡,有一個男子坐在一個角隅上,望著別人匆匆忙忙的找選坐位,堆積行李,覺得十分好笑,以為希奇得很。這火車為什麼每天按時有那麼多人,填滿了空位置,這些人是到些什麼地方去的,又為些什麼事必得離開自己的家。他似乎都覺得十分新鮮,值得注意。

  他覺得他頭很痛。覺得生存無聊。覺得車廂中抽煙的人太多。到後他想到這次用了一百七十塊錢,同時想起臨動身時把泥人同瓷瓶打碎了的事,好象自己是在做夢。賣小報的過身時,付了兩角小洋,留下了一紮小報,等打開一份,看到觸目的東西,是某某人自殺的絕命書,用鋅板印在那報上。

  這些報紙即刻就從一個窗口丟出去了,有些人望到他作這件事,都不作聲,他心想,整個無聊,這列車應當在前面翻倒到河裡去,大家都淹死了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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