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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2)


  爹似乎想了一會,又不說話,就笑了。苗哥也笑。她又聽著遠處吹嗩呐的聲音了,且打銅鑼,還放炮,炮仗聲音雖聽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還有花轎,有拿纏紅紙槁把的伴當,有穿馬褂的媒人,新嫁娘則藏在轎裡哭娘,她都能想得出。

  見到兩個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燒火處去了,用鐵夾攪灶肚內的火,心裡有剛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這時他們必定還在說那種事情,商量日子,商量請客,商量……以後,爹爹來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鄰院子王乾爹家去借曆書,她不做聲,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書的秀才,先生娘是癱子,終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象桶,這先生娘就在桶中過日子,得先生服侍,倒養得肥胖異常。三翠來了,先到先生娘身邊去。

  「乾媽,過午了?」

  「翠翠,謝你昨天的粑粑。」

  「還要不要?那邊屋裡多咧多,會放壞。」

  「你爹不出門?」

  「通通不出門。」

  「翠翠,你胖了,高了,象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別的事。

  「年貨全了沒有?」

  「爹爹進城買全了。有大紅麴魚,乾媽,可以到我那裡過年去。」

  「這裡也有大魚,村裡學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來借曆書。」

  「做什麼?是不是燒年紙?」

  「我不知道。」

  「這幾天接媳婦的真多。(這癱婆子又想了一會。)翠丫頭,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七月間滿的。乾媽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進十五了,你象個大姑娘了。」

  說到這話,三翠臉有點發燒。她不做聲,因為談到這些事上時照例小女子是無分的,就改口問:「乾媽,曆書在不在?」

  「你同乾爹說去。」

  她就到教書處廂下去,站到窗下,從窗子內望先生。

  先生在教《詩經》說「關關睢鳩」,解釋那些書上的字義。

  三翠不即進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鵲足跡。喜鵲還在樹上未飛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象老人咳嗽。喜鵲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來。

  先生過一會,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裡面問,「是誰呀?」

  「我。三翠。」

  「三,你來幹嗎?」

  「問乾爹借曆書看日子。」

  「看什麼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點發急了。「乾爹,曆書有不有?」

  「你拿去。」

  她這才進來,進到書房,接曆書。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圓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曆書走出門,她輕輕的呸了一口。把曆書得到,她仍然到癱子處去。

  「乾媽,外面好雪!」

  「我從這裡也看得到,早上開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個天下全白了。……」

  遠處又吹嗩呐了。又是一個新娘子。她在這聲音上出了神。嗩呐的聲音,癱子也聽到了,癱子笑。

  「乾媽你笑什麼?」

  「你真象大人了,你爹怎麼不——」

  她不聽。藉故事忙,忙到連這一句話也聽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門就跌在雪裡。癱子聽到滑倒的聲音,在房裡問:「翠翠,你跌了?忙什麼?」

  她站起撣身上的雪,不答應,走了。

  過了十四天,距過年還有七天,那在牛欄上睡覺打呼的人,已經分派與三翠同床,從此在三翠身邊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盡著妻的義務,初初像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習慣,到過年以後,一切也就完全習慣了。

  她仍然在眾人稱讚中做著一個婦人應做的事。把日子過了一年。在十五歲上她就養了一個兒子,為爹爹添了一個孫,讓丈夫得了父親的名分。當母親的事加在身上時,她仍然是這一家人的媳婦,成天做著各樣事情的。人家稱讚她各樣能幹,就是在生育兒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並不是為誰獎勵而生的。日子過去了,她並不會變。

  但是,時代變了。

  因為地方的變動,種田的不能安分的種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隨了人出外縣當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癱子乾媽生活的三翠,把兒子養大到兩歲,人還是同樣的善良,有值得人歡喜的好處在。雖身世遭逢,在一個平常人看來已極其不幸,但她那圓圓的臉,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樣發笑。生活的蕭條不能使這人成為另一種人,她才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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