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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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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冬天。教書的廂房已從十個學生減到四個了,秀才先生所講的還是「關關雎鳩」一章。各處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轎接新娘子,吹著嗩呐打著銅鑼來來去去。天是想落雪還不曾落雪的陰天。有水的地方已結了薄冰,無論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從乾媽房中出來,站在窗下聽講書。她望到屋後那曾有喜鵲作巢的脫枝大刺桐樹上的枝幹。時正有嗩呐聲音從門前過身,她就追出門去看花轎,逗小孩子玩,小孩見了花轎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順到孩子口氣喊。到後,回到院中,天上飛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滿了地,這院子便將同四年前一個樣子了。 抱小孩抱進屋,到了乾媽身邊。 「乾媽,落雪了,大得很。」 「已經落了嗎?」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現在正落著。」 因為乾媽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開窗子。開了窗,乾媽不單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聽到嗩呐了。 「這樣天冷,還有人接媳婦。」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乾媽又說:「翠翠,過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婦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並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這婦人所以笑了。說這話的乾媽,是也並不想到十五年以後自己還活在世界上沒有的。因為雪落了,想開窗,又因為有風,癱子怕風。 「你把窗戶關了,風大。」 照乾媽意思,她又去把窗子關上。小孩這時鬧起來了,就忙過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餓了?」「不。喂過奶了。他要睡。」 「你讓他睡睡。」 「他又不願意睡。」 小孩子哭,大聲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麼?小毛,再哭,貓兒來了。」 作母親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頭來餵奶,孩子得了奶,吮奶聲音如貓吃東西。 「乾媽,落了雪,明天我們可做凍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點豆豉。」 「我會做。今年我們臘肉太淡了,前天煮那個不行。」前天煮臘肉,是上墳,所以又接著說道,「爹爹在時臘肉總愛鹹。 他歡喜鹽重的,昨天那個他還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過,又說道,「野雞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墳前過身,飛起來四隻,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雞肉吃了。」 「苗子也歡喜這些。」 「他只歡喜打毛兔。」 「你們那槍為什麼不賣給團上?」 「我不賣它。放到那裡,幾時要幾時可用。」 「恐怕將來查出要罰,他們說過不許收這東西。我聽你乾爹說過。」 「他們要就讓他們拿去,那值什麼錢。」 「聽說值好幾十!」 「哪裡,那是說九子槍!我們的抓子,二十吊錢不值的。」 「我聽人說機關槍值一千。一杆槍二十只牛還換不到手。 軍隊中有這東西。」 「苗子在軍隊裡總看見過。」 「苗子月裡都沒有信!」 「開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說起過。」 這時,孩子已安靜了,睡眠了,她們的說話聲也輕了。 「過年了,怎麼沒有信來。苗子是做官了,應當……(門前有接親人過身,放了一炮,孩子被驚醒,又哭了。)少爺,莫哭了。你爹帶銀子回來了。銀子呀,金子呀,寶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親的也哄著。「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嗩呐,嗚嗚喇,嗚嗚喇。打銅鑼;鐺,團!鐺,團!看喔,看喔,看我寶寶也要接一個小嫁娘喔!嗚嗚喇,嗚嗚喇。鐺,團!鐺,團!」 小孩仍然哭著,這時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風,著涼了。」 聽乾媽說,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頭,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滿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還是哭。就又抱到門邊亮處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風呀!婆婆說怕風吹壞你。吹不壞的。要出去嗎?是,就出去!聽,寶寶,嗚嗚喇,……」她於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臺階,稍稍的閃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時乾媽在房中問的話她也記起來了。她如何跑也記起來了。她就站著讓雪在頭上落,孩子頭上也有了雪。 再過兩年。 出門的人沒有消息。兒子四歲。乾爹死了,剩了癱子乾媽。她還是依傍在這乾媽身旁過日子。因了她的照料,這癱婦人似乎還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這事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功果還是一件罪孽,那還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樂。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歡喜的和氣的臉。仍然能做事,處理一切,井井有條。兒子長大了,不常須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從丈夫轉到兒子方面了。兒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這人。她在期望兒子長成的時間中,卻並不想到一個兒子成人,母親已如何上了年紀。 過去的是四年,時間似乎也並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變動已足證明時間轉移的可怕,然而她除瞭望日子飛快的過去,沒有其他希望了。時間不留情不猶豫的過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擊,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災人禍,抵擋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為一個屬別人幸福的估計,她無法自私,願意自己變成無用而兒子卻成偉大人物。 自從教書的乾爹死了以後,癱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沒有所謂「不忍之心」始不能與這一家唯一的人遠離,她也沒有要人鼓勵才仍然來同這老弱疲憊婦人住在一起。她是一個在習慣下生存的人,在習慣下她已將一切人類美德與良心同化,只以為是這樣才能生活了。她處處服從命運,凡是命運所加於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應如何逃避。她知道她這種生活以外還有別種生活存在,但她卻不知道人可以選擇那機會不許可的事來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內,只有做夢一件事稍稍與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羡慕放浪不拘束與自然戲弄的生活,所以不是夢捉魚就是夢爬山。一種小孩子的脾氣與生活無關的夢,到近來已不做了。她近來夢到的總是落雪。雪中她年紀似乎很輕,聽到人說及做婦人的什麼時,就屢屢偷聽一會。她又常常夢到教書先生,取皇曆,講「關關雎鳩」一章。她夢到牛欄上打鼾的那個人,還仍然是在牛欄上打鼾,大母牛在反芻的小小聲音也仿佛時在耳邊。還有,爹爹那和氣的臉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當有時夢到這些事情,而醒來又正聽到遠處那老水車唱歌的聲音時,她想起過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給她的是些什麼不幸的戲弄,這人將成天哭去了。 做夢有什麼用處?可以溫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象他人一樣,不但在過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過夢,在未來,也不覺得是野心擴大,把夢境在眼前展開了。她夢到兒子成人,接了媳婦。她夢到那從前在牛欄上睡覺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長了。她還夢到家中仍然有一隻母牛,一隻小花黃牛,是那在牛欄上睡覺的人在外賺錢買得的。 日子是悠悠的過去,兒子長大了,居然能用鳥槍打飛起的野雞了,癱子更老憊不中用了,三翠在眾人的口中的完美並不消失。 到了後來。一隻牛,已從她兩隻勤快手上抓來了。一個兒媳已快進門了。她做夢,只夢到抱小孩子,這小孩子卻不是睡在牛欄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周年的孫兒到雪地裡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轎過身時,她年紀是三十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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