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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居(3)


  看到自己的文章,想到一些沒有請過他們吃點心那類人對我的態度,我是完全沒有憤慨了。我自己就應當時時刻刻嘲笑自己才對。我的文章越寫越壞是不能辯解的事實。無意義的空談,無聊的悲憤,瑣碎到為他人看不懂的格調,無一篇不是如此,這是我自己看到我的名字在雜誌上時所有的感想。

  因為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再從此中找尋生活,使氣從窗口把筆桿擲到樓下去的事也有過。因為不願意這生活繼續,到處找人謀一小事情作也有過。因為厭煩這生活了,返鄉的思想似乎也不是今天為第一次了。

  我在工作中,也曾想到如何使自己向偉大處走去,其結果,正相反,我只注意到字數。我常常想,我的文章可以多賣一點錢,多得一點錢則我就方便了不少。可是每當每一本書從什麼書店印出,煌煌的在大報上把廣告登出後,總是非常惶恐的把那廣告讀過,就不願意再去看看這本書了。

  幾次幾次下了決心不作這樣事了,到後還是把寫就了的稿件作一包,挾到脅下各處奔走,找熟人幫忙。得了錢,一開銷,到月半,火食又不能繼續,看看仍然沒有所謂新路可走,就又動手起來。

  這六個月來是按時「出貨」的。如今這樣大熱天氣,空坐也頭腦發暈,我為了按時出貨,就仍然作我不愉快的小說。

  明知道沒有可寫的也得寫下去。有病無法吃藥,飯還是要吃。

  房中熱不可耐,房租還是得按月繳。

  不拘什麼時候對這生活我都厭倦了。我有時,捏起筆想了半天,一個故事沒有想出,就只寫上「自殺了!自殺了!」字樣,仿佛覺得我一自殺一家就超生解脫了。

  人才吃過飯,天氣漸熱,哪裡還能好好工作下去?我雖名為做事,究竟在桌邊坐一點鐘作了什麼事也不分明。

  我看我寫好一部分的小說,只有拿「新的表現」來聊以解嘲。因為還有人看得懂我是在寫些什麼事,這些人且常常從遠地方寫了很可感人的信來。我待告給這些人,寫這樣,寫那樣,在我可全是無聊,我想的完全只是能夠賣去。我只想字多。我只想不寫小說,就伴送病人返到十年分離的鄉下去住,仍然作我六塊錢一月的上士,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

  我寫了——

  「玉家有菜園,出白菜。……」

  寫下去,一直到第五頁,汗已濕透背上衣了,我還不換衣。

  把筆放下同家中人說話,說天熱,說天熱有些人是如何把這天熱長日消磨,有些人又如何在這大熱天曬得發軟的柏油路上走動,……好容易過了一個下半天。

  又把全無意味的晚飯擺上了桌子。

  母親同妹只說菜沒有可吃的,我們就喝清湯,吃白飯,人各勉強盡一碗。一吃飯,這一天好象就完了。

  房中有燈後,走到曬臺上去望,便望到另一新搬家來的五個赤膊男子與兩個懷孕婦人圍坐在桌邊吃飯。在弄堂中那麼不拘形跡,是我初初見到的事。聽他們吃飯聲音,看那種撿菜泡湯情形,便明白這些人胃口健全,身無雜病,使我不能不生出羡慕。

  我想起我一家人無可救藥的情形,又想起回到鄉下以後的情形,又想到我母親真會一旦忽然死去。我還是站到那欄幹邊。

  仍然去桌邊做事,做不下去,不知道為什麼做不下去。放下筆同我母親又去說那回鄉的計劃,她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得到路費,我為這一問就問胡塗了。我能說定時候麼?我這時還沒有一篇小說留到抽屜,我到別處拿的版稅皆超過了我應當得的數目。天氣近來又是這樣天氣,縱有借錢地方我也不敢出門,回鄉的事,不過一個夢罷了。

  不過我仍然在家人面前說了一些大話,我告他們,只要半個月,我就可以寫出路費來供我們還鄉。象賣預約,約在半個月後,到時無辦法自然又改日子,我用這方法對付家中人已有很多次了。

  在說到回鄉的事上時,母親病似乎稍好了點,且看不出是病人。

  家中人睡了,街上也聽不到車馬聲音了,十二點鐘以後,我點蠟燭寫文章,趕我創作集。思想胡胡塗塗,只要寫得下去,我就不停止的寫下去。間或有時又聽到後面睡有母親的房中有一種聲響,就稍稍停止工作,抬起頭來凝神聽。

  在夜靜,極靜極靜時,把工作的筆放下,我擔心我也會有忽然死去的一日。可是疲倦極了,我也僅僅流一點鼻血。為了使家中人相信我極健康,我總快快的把這鼻血痕跡擦去,不讓我家中人見到。

  《菜園》那篇,我寫了三天,寫成了。三天都是一面看到母親的血或想到母親的死寫的。我在寫這文章中也發了一回毛病,流了少許鼻血。

  文章寫成了,一面用釘把十余張稿紙釘到一處,一面同我母親說小孩子那種話,「一萬字,就成了,真容易!」

  母親不作答,咳嗽。我就想,得了錢,買藥,我的腦非吃散拿吐瑾不行,母親是有了五天不吃庫阿可斯,所以咳得更凶了。

  我告母親這是一萬字,他們可以送我四十塊錢,只兩天多一點就寫好了,若是繼續寫一個月,就有希望回鄉下了。這話有一半是近於說謊話。母親常常望到我,那神氣是「一切我完全明白,你近來真成天說謊」。

  我要否認這件事,是這七月我當真又寫了如其他時作品一樣平常淺薄的一本書。但是不消說我們無法實現回鄉那個希望。到月底,房租的期限又到了,這錢得來也剛夠開銷一切,以及對付下月二十天的火食零用。

  家中人成天還是談還鄉,同別人我也說不久將回去。母親說的是八月,如今再有幾天就是八月。天保佑我們,天氣轉涼病人或者有轉機,母親不會常常想到在上海死去無法埋葬那類事,就仍然在上海過日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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