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夫婦 | 上頁 下頁
樓居(2)


  「沒有錢,血只好盡它吐了。」大約母親也正這樣想到。我抬起頭來,我們互相望著作一種苦笑,於是母親仍然閉目小睡,我坐下了。預備作工找錢,有了錢一切或者好辦,沒有錢,說這樣那樣全是空話,無裨於實際,徒然引起這一家人傷心而已。

  我忽乘早涼寫五千字,睡到地板上的妹妹醒了。妹妹以為母親沒有醒,就輕輕的告訴我,母親晚上血吐得特別多,一晚上不能睡,要想辦法才好。

  她只要我想法,卻不知道我能從什麼地方去想辦法。

  告她,我們目下情形同去年在北平一樣,暑假中,書無銷路,版稅不能拿。新稿縱有人願出錢買,也寫不出,真是絕境了。

  她沒有象去年母親病危時堅持說母親一定要進醫院才行,人長大了,知道我沒有用處,能原諒我了,就悄然拿了滿是鮮血的痰盂到樓下去倒。聽到那一步一步下樓梯的聲音,又聽到抽水聲音,我沒有別的感想,坐到桌邊想結構,我在做文章。

  母親還在咳嗽。

  想到一點故事,好象寫出來決不至於被同我作交易的編輯們退還,同時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母親一咳更不能寫下了。仍然同她說話,我先說,就問她,「媽,吃虧嗎?」

  「沒有。」

  「怎麼樣?想吃點什麼?」

  「我想回家去。」

  這是她近日常說的一句話,我照例不加意見。她還有話說,「乘我能支持,八月就回去。」

  能夠回去自然也好。

  我不做聲,母親就把這理由補足。她怕人快要死了,在上海沒有辦法,無埋葬地方。老年人見事太多,於生死事本來看得分明,她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不是埋骨,卻是擔心我們對於這件事感到束手。她知道我沒有方法弄一筆錢來辦這件大事,且不願意我在這事上多負一些債,所以決定,還是回家好。本來故鄉也沒有家,回去也許住廟裡,但因為不久前在故鄉軍隊中作軍醫的父親來信,說回來無住處,可到軍醫院祝軍醫院是舊中營衙門,因此說到回鄉,還把「住衙門」這話當笑話講。

  想起母親回鄉理由,真是傷心的事,我如今卻也贊成了。

  我說,

  「只要有錢,就這樣辦,我不教書,妹不讀書,回去伴母親住一年。」

  「我也想,全回去也好。窮也不怕。這邊能夠每月寄點錢,自然日子就可以過得好點。沒有錢,總不至於象到這地方那樣月月著急。」

  母親的主意還全是為我打算。

  妹也說轉去好。母親老了,陪母親住兩年,再出來讀書也不遲。

  決定要在八月動身了。母親似乎對於這事感到歡喜。

  我在心上計算我的錢。路費倒象不難。有三百塊錢,無論如何可以到鄉下了。這錢的來源自然是應當由我手寫出來。

  照如今行市,我得寫十萬字,一家人就可以還鄉。我自己也忘了這十萬字究竟要寫多久,寫出來又如何能成為三百塊錢的種種難處,暫時把還鄉引為一種可以把一家人救活的唯一希望了。

  我們於是乎來說一些這個時候鄉下的情形。我離開故鄉已十一年,母親同妹則有四年,只我那有殘疾的哥哥才從鄉下出來不到三個月。哥哥雖病,聽到回去,也起來參預這談話了。他把本地方使老年人聽來傾心的各樣情形談著,沒有遺落一處。象做夢,我就告他們,或者在上海這地方,將來可以望每月有一百塊錢寄到鄉下去,給我們舒舒服服過一些好日子。說這話的我,也似乎把許多目下情形忘去了。

  到早飯時節了,大家皆象怕吃飯。

  人是仍然坐到桌邊了,娘姨把飯拿來了,望望碗中的菜,都搖頭。

  「吃一點不行麼?」

  「好好,試來一點。」

  「菜是只有這些菜,想不出什麼。」

  「太熱了。」

  「放冷了吃一點,不然娘姨看到這樣子,收碗去時又得爛臉,說做神仙。」

  「我們真是神仙,這飯不吃也行。」

  ……把使人哭笑不得的話說下去。

  說著,各人勉強各吃了白飯一碗,盡義務那麼吞到肚中,口渴了,就喝茶。喝了茶回頭又準備流汗,從不因為怕流汗就不吃。

  在吃飯前後是容易有機會談到鄉下吃飯情形的。好象那裡都很好,就是這樣熱天,也各能吃三碗飯。到鄉下去是至少有三十天路程的,所以說到在小船上生活,也仿佛一上船就能吃飯。

  然而在上海,近來吃飯真是令人搖頭的事,若不為那娘姨設想,誰也不願意吃飯了。

  飯吃過後我又坐到桌邊。這時能夠睡也應當睡,我可是不敢躺下,仍然危坐在桌邊,看我上半天的成績。看看自己寫下的蹩腳到極點,我卻不能象往年那麼慷慨了。往年寫好的文章無人要,我就把它扯碎,有時還用口嚼,把紙頭嚼爛,工作的意義也完了。到近來,我脾氣已完全不同,任如何蹩腳的文章我從不丟失,一處退回的我常常又送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時看到自己的一篇只寫滿一張稿紙的小說,想起自己的許多可笑處,竟不能夠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