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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1)


  春天日子是長極了的。長長的白日,一個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陽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無事作時皆在曬樓或空坪裡放風箏。天上白白的日頭慢慢的移著,雲影慢慢的移著,什麼人家的風箏脫線了,各處便都有人仰了頭望到天空,小孩子都大聲亂嚷,手腳齊動,盼望到這無主風箏,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裡。

  女孩子嶽瑉年紀約十四歲左右,有一張營養不良的小小白臉,穿著新上身不久長可齊膝的藍布袍子,正在後樓屋頂曬臺上,望到一個從城裡不知誰處飄來的脫線風箏,在頭上高空裡斜斜的溜過去,眼看到那線腳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曬臺上,有一個胖胖的婦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亂撈。身後樓梯有小小聲音,一個男小孩子,手腳齊用的爬著樓梯,不一會,小小的頭顱就在樓口邊出現了。小孩子怯怯的,賊一樣的,轉動兩個活潑的眼睛,不即上來,輕輕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來一會兒好不好?」

  女孩子聽到聲音,忙回過頭去。望到小孩子就輕輕的罵著,「北生,你該打,怎麼又上來?等會兒你姆媽就回來了,不怕罵嗎?」

  「玩一會兒。你莫聲,婆婆睡了!」小孩重複的說著,神氣十分柔和。

  女孩子皺著眉嚇了他一下,便走過去,把小孩援上曬樓了。

  這曬樓原如這小城裡所有平常曬樓一樣,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個木架上,且多數是上了點年紀的。上了曬樓,兩人倚在朽爛發黴搖搖欲墮的欄幹旁,數天上的大小風箏。曬樓下面是斜斜的屋頂,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經過幾天春雨,都長了綠色黴苔。屋頂接連屋頂,曬樓左右全是別人家的曬樓。有曬衣服被單的,把竹竿撐得高高的,在微風中飄飄如旗幟。曬樓前面是石頭城牆,可以望到城牆上石罅裡植根新發芽的葡萄藤。曬樓後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軟,很溫柔的流著。河對面有一個大坪,綠得同一塊大氈茵一樣,上面還繡得有各樣顏色的花朵。大坪盡頭遠處,可以看到好些菜園同一個小廟。菜園籬笆旁的桃花,同庵堂裡幾株桃花,正開得十分熱鬧。

  日頭十分溫暖,景象極其沉靜,兩個人一句話不說,望了一會天上,又望了一會河水。河水不象早晚那麼綠,有些地方似乎是藍色,有些地方又為日光照成一片銀色。對岸那塊大坪,有幾處種得有油菜,菜花黃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從城裡染坊中人曬得許多白布,長長的臥著,用大石塊壓著兩端。坪裡也有三個人坐在大石頭上放風箏,其中一個小孩,吹一個蘆管嗩呐吹各樣送親嫁女的調子。另外還有三匹白馬,兩匹黃馬,沒有人照料,在那裡吃草,從從容容,一面低頭吃草一面散步。

  小孩北生望到有兩匹馬跑了,就狂喜的喊著:「小姨,小姨,你看!」小姨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樓下,這小孩子懂事,恐怕下面知道,趕忙把自己手掌掩到自己的嘴唇,望望小姨,搖了一搖那顆小小的頭顱,意思象在說:「莫說,莫說。」

  兩個人望到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樂得如癡,女孩子似乎想到很遠的一些別的東西。

  他們是逃難來的,這地方並不是家鄉,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親,大嫂,姐姐,姐姐的兒子北生,小丫頭翠雲一群人中,就只五歲大的北生是男子。胡胡塗塗坐了十四天小小篷船,船到了這裡以後,應當換輪船了,一打聽各處,才知道××城還在被圍,過上海或過南京的船車全已不能開行。

  到此地以後,證明了從上面聽來的消息不確實。既然不能通過,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照媽媽的主張,就找尋了這樣一間屋子權且居住下來,打發隨來的兵士過宜昌,去信給北京同上海,等候各方面的回信。在此住下後,媽媽同嫂嫂只盼望宜昌有人來,姐姐只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岳瑉便想到上海一切。她只希望上海先有信來,因此才好讀書。若過宜昌同爸爸住,爸爸是一個軍部的軍事代表。哥哥也是個軍官,不如過上海同教書的二哥同祝可是××一個月了還打不下。

  誰敢說定,什麼時候才能通行?幾個人住此已經有四十天了,每天總是要小丫頭翠雲作伴,跑到城門口那家本地報館門前去看報,看了報後又趕回來,將一切報上消息,告給母親同姐姐。幾人就從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來,或者互相談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夢,從各樣夢裡,蔔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母親原是一個多病的人,到此一月來各處還無回信,路費剩下來的已有限得很,身體原來就很壞,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壞了。

  女孩岳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個月不行,我就進黨務學校去也好吧。」那時黨務學校,十四歲的女孩子的確是很多的。一個上校的女兒有什麼不合式?一進去不必花一個錢,六個月畢業後,派到各處去服務,還有五十塊錢的月薪。這些事情,自然也是這個女孩子,從報紙上看來,保留到心裡的。

  正想到黨務學校的章程,同自己未來的運數,小孩北生耳朵很聰銳,因恐怕外婆醒後知道了自己私自上樓的事,又說會掉到水溝裡折斷小手,已聽到了樓下外婆咳嗽,就牽小姨的衣角,輕聲的說:「小姨,你讓我下去,大婆醒了!」原來這小孩子一個人爬上樓梯以後,下樓時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的。

  女孩岳瑉把小孩子送下樓以後,看到小丫頭翠雲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邊去搓了兩下,覺得沒什麼趣味,就說:「翠雲,我為你樓上去曬衣罷。」拿了些扭幹了水的濕衣,又上了曬樓。一會兒,把衣就晾好了。

  這河中因為去橋較遠,為了方便,還有一隻渡船,這渡船寬寬的如一條板凳,懶懶的擱在灘上。可是路不當沖,這只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曬布,同一些工人過河挑黃土,用得著它以外,常常半天就不見一個人過渡。守渡船的人,這時正躺在大坪中大石塊上睡覺。那船在太陽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無聊十分倦怠的樣子,浮在水面上,慢慢的在微風裡滑動。

  「為什麼這樣清靜?」女孩岳瑉心裡想著。這時節,對河遠處卻正有制船工人,用釘錘敲打船舷,發出砰砰龐龐的聲音。還有賣針線飄鄉的人,在對河小村鎮上,搖動小鼓的聲音。聲音不斷的在空氣中蕩漾,正因為這些聲音,卻反而使人覺得更加分外寂靜。

  過一會,從裡邊有桃花樹的小庵堂裡,出來了一個小尼姑,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個籃子,揚長的越過大坪向河邊走來。這小尼姑走到河邊,便停在渡船上面一點,蹲在一塊石頭上,慢慢的卷起衣袖,各處望了一會,又望了一陣天上的風箏,才從容不迫的,從提籃裡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裡亂搖亂擺。因此一來,河水便發亮的滑動不止。

  又過一會,從城邊岸上來了一個鄉下婦人,在這邊岸上,喊叫過渡,渡船夫上船抽了好一會篙子,才把船撐過河,把婦人渡過對岸,不知為什麼事情,這船夫象吵架似的,大聲的說了一些話,那婦人一句話不說就走去了。跟著不久,又有三個挑空籮筐的男子,從近城這邊岸上喚渡,船夫照樣緩緩的撐著竹篙,這一次那三個鄉下人,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著,划船的可一句話不說,一擺到了岸,就把篙子釘在沙裡。不久那六隻籮筐,就排成一線,消失到大坪盡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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