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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子(4)


  那男子也說:「老娘莫多心,去打一點酒來罷,你可以多喝一杯。」

  「我不希罕你的酒。我老了,酒不是灌到我們這種老年人嘴裡的藥了。」

  「你可以買點糖,買點紅棗,買點別的什麼吧!聖母娘娘的供桌前,不是也得放有這兩樣東西嗎?」這時男子從汗衣裡掏出一塊錢,熱熱的放到婦人手心裡,並且把婦人的手掌合攏去,要她捏著那洋錢。「老娘,就去罷,回來時我聽你說腰帶的故事,我將來還得把這故事告給那個營副,營副還會告給師長!」

  二圓說,「娘,你生我的氣了。」因為二圓聲音很和平,好象在道歉,又好象在逗哄一個小孩子,婦人心軟了,氣平了,同時一個圓形的東西擠在手心,使她記起了她的地位,她的身分了,就仍然恢改了老鴇的神氣,諂媚的向男子望著,好象也在引疚自責的樣子。到後卻說:「買酒嗎,什麼酒?」

  二圓於是把酒壺遞給了婦人,走到了門前,又才記起身上所纏的那條腰帶不大合式,趕忙解下來,拋到二圓手上,要說什麼話,又不說出,忽然對男子做了一個無恥的放蕩的姿勢,才顫搖搖的出去了。

  婦人走後,二圓把那腰帶向自己身上一圍,又即刻解除了,就在手腕上打成一個大結子,向空中拋著,笑著說:「這寶貝,老娘總捨不得丟掉,我猜想什麼時候我跟人走了時,她會用這個懸樑吊頸罷。」

  「她什麼時候一定會嗆死,來不及做這種費力的事!」

  「你不應當又讓她喝酒!」

  「她不是說不喝酒了嗎?」

  「她是這樣說罷?她並不同你賭得有咒。你不要看她那樣子,以為自己當真服老了!她盡是說夢到水師營統領騎白馬黑馬來拜訪她。前一陣,還同一個後山營房看馬的伕子,做了比喝酒還壞的事情。我只說了她一句話,就同我嚷,說又並不占我的一份。」

  「真是一個老鬼!」

  「你罵她,說不定她會在酒裡下毒藥毒死你!」

  二圓一面同男子說著這些粗野的笑話,一面盡把那腰帶團兒向空中拋去,一下不小心,這東西為梁上一個鉤子掛著了,這女人就放肆的笑著,靠到男子懷裡去。因此一雙那麼粗糙的,似乎當時天上的皇帝造就這個人時十分草率而成的臂膀,同一張鹵莽的嘴唇,使二圓寬寬的臉子同結實的腰肢,都受了壓迫。

  「二圓,我的親娘,不見你時多使人難受!」

  「你的親娘在即墨縣推磨!」

  「你是個妖怪,使我離你不開!」

  「我做了妖怪,我得變男子到南京做官去,南京不是有多少官無人做嗎?」

  「你聽誰說的?」

  「人人都是這樣說,報上什麼官又不負責了,什麼人又害病不能負責了,我想,我若是男子,我就去負責!」

  「你媽媽的鬼,有這樣好機會?」

  二圓就咬著自己的下唇點著頭。

  這時男子記起聽到婦人為他說到的關於二圓的故事,正想問二圓平生遇到不講規矩的男子,一共有多少回,婦人回來了。

  婦人把酒買來後,本來剩下的錢應當找角票,一定是因為別有用心,覺得換銅子合算一點,便勒迫到鋪中人找銅子。

  回來時把一封雙銅子放到男子手上去,「大爺,我不認識票子真假,所以找回來是現錢。」

  「老娘,你拿回那麼多錢,是不是存心把我壓死?」

  二圓可懂到老娘的心思了,就說:「娘,你真是……快拿回去換換罷。」

  男子說:「誰要為這點小事派老娘走路呢?老娘,不要去換,把錢收下罷。」

  婦人在二圓面前無以自解,「我換去,我換去,」拿了一封銅子,就想往外走去。

  可是男子認為這事情太麻煩了老娘,就說:「老娘,你不收這個錢,等一會五桂毛丫頭回來時,我就把給她買邊炮放了。」

  婦人到這時,望到二圓,二圓不敢說什麼,抿了嘴巴回過去笑著,因為記起梁上那條腰帶了,走出取叉子去了。婦人心想,你疑心我要這個錢,我可以當到日頭賭咒。

  他們喝酒時,男子便裝成很有耐心很有興致的樣子,聽婦人說那條繡花腰帶的故事,說到後來五桂回家了,男子要她到裁縫鋪去看看鐘,到了什麼時候。五桂一會兒就轉身了,忙忙匆匆的,象被誰追趕似的,期期艾艾的說:「裁縫鋪出了命案,婦人吞煙死了,萬千人圍到大門前看熱鬧,裁縫四處向人作揖,又拿熨斗打人!」

  婦人似乎不甚相信這件事,匆匆遽遽的站起身來,同五桂看熱鬧去了。二圓就低低的帶點憂愁神氣說:「這個月弄子裡死了四個婦人,全不是一塊錢以上的事情。」

  男子說:「見你媽的鬼,你們這街上的人,生活永遠是豬狗的生活,脾氣永遠是大王的脾氣。」

  女人唱著《歎煙花》的曲子,唱了三句低下頭去,想起什麼又咕咕的笑著,可是到後來,不知不覺眼睛就濕了。

  三

  廚子把供狀全部都招出了,話說到後來,不能再說了,就低下頭去在大腿上搓著自己的左手,不知主人怎麼樣發落他。

  我們應當不要忘記那個對於下人行為不含糊的高教授。

  他聽到這小子自己還在用大爺名義,到那些下等土娼處鬼混,先是十分生氣的,可是聽到後來,我看到他不知不覺就嚴肅起來了。這時聽到廚子不作聲了,便勉強向我笑著,又勉強裝成還在生氣的樣子問那廚子:「那麼,你就把買菜燒飯的事完全忘記了,是不是?」

  那廚子忙說:「先生,老爺,我沒有忘記。可是我得哄她莫哭才好走開!」

  「就哄了半天!」

  本來似乎想說明哄一個女人種種困難的理由,這時教授太太聽到先生已經大聲說話,以為問案業已完事了,所以從內房正走出來,因此一來這廚子不敢說野話了。等一會兒,望了太太一下,望了我一下,才怯怯的說:「先生,菜買來了,兩個鯽魚還是活的,今晚上要不要用?」

  教授先生望到年輕太太,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輕輕的歎著,便吩咐廚子:「好,你去休息,我們什麼也不要吃了。」

  我看看,非輪到我作主人不行了,因此就勒迫到這兩夫婦,到前街一個小館子裡去吃了一頓。高太太看到我同他先生都不什麼快樂,就問我剛才廚子說了些什麼話。我對於這句質問不作答覆,卻向他們夫婦提議,不要趕走這個廚子。教授望到我慘然一笑,我就重複說明我的意見,「你應當留他,因為他是一個不說謊的人,至於我,我同你說我對於這個大司務,是感到完全滿意的!」

  一九三一年年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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