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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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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菜的小尼姑那時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段木杵,搗一塊布或是件衣裳,搗了幾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擺幾下,於是再提起來用力搗著。木杵聲音印在城牆上,回聲也一下一下的響著。這尼姑到後大約也覺得這回聲很有趣了,就停頓了工作,尖銳的喊叫:「四林,四林,」那邊也便應著「四林,四林」。再過不久,庵堂那邊也有女人銳聲的喊著「四林,四林」,且說些別的話語,大約是問她事情做完了沒有。原來這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這小尼姑事件完了,水邊也玩厭了,便提了籃子,故意從白布上面,橫橫的越過去,踏到那些空處,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後,女孩岳瑉望到河中水面上,有幾片菜葉浮著,傍到渡船緩緩的動著,心裡就想起剛才那小尼姑十分快樂的樣子。「小尼姑這時一定在庵堂裡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在那桃花樹下為老師傅捶背!……一定一面口中念佛,一面就用手逗身旁的小貓玩!……」想起許多事都覺得十分可笑,就微笑著,也學到低低的喊著「四林,四林」。 過了一會。想起這小尼姑的快樂,想起河裡的水,遠處的花,天上的雲,以及屋裡母親的病,這女孩子,不知不覺又有點寂寞起來了。 她記起了早上喜鵲,在曬樓上叫了許久,心想每天這時候送信的都來送信,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上海來了信。走到樓梯邊,就見到小孩北生正輕腳輕手,第二回爬上最低那一級梯子。 「北生你這孩子,不要再上來了呀!」 下樓後,北生把女孩岳瑉拉著,要她把頭低下,耳朵俯就到他小口,細聲細氣的說:「小姨,大婆吐那個……。」 到房裡去時,看到躺在床上的母親,靜靜的如一個死人,很柔弱很安靜的呼吸著,又瘦又狹的臉上,為一種疲勞憂愁所籠罩。母親像是已醒過一會兒了,一聽到有人在房中走路,就睜開了眼睛。 「瑉瑉你為我看看,熱水瓶裡的水還剩多少。」 一面為病人倒出熱水調和庫阿可斯,一面望到母親日益消瘦下去的臉,同那個小小的鼻子,女孩岳瑉說:「媽,媽,天氣好極了,曬樓上望到對河那小庵堂裡桃花,今天已全開了。」 病人不說什麼,微微的笑著。想到剛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來,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的說著,我不發燒。說了又望到女孩溫柔的微笑著。那種笑是那麼動人憐憫的,使女孩岳瑉低低的噓了一口氣。 「你咳嗽不好一點嗎?」 「好了好了,不要緊的,人不吃虧。早上吃魚,喉頭稍稍有點火,不要緊的。」 這樣問答著,女孩便想走過去,看看枕邊那個小小痰盂。 病人明白那個意思了,就說:「沒有什麼。」又說:「瑉瑉你站到莫動,我看看,這個月你又長高了!」 女孩岳瑉害羞似的笑著,「我不象竹子罷,媽媽。我擔心得很,人太長高了要笑人的!」 靜了一會。母親記起什麼了。 「瑉瑉我作了個好夢,夢到我們已經上了船,三等艙裡人擠得不成樣子。」 其實這夢還是病人捏造的,因為記憶力亂亂的,故第二次又來說著。 女孩岳瑉望到母親同蠟做成一樣的小臉,就勉強笑著,「我昨晚當真夢到大船,還夢到三毛老表來接我們,又覺得他是福祿旅館接客的招待,送我們每一個人一本旅行指南。今早上喜鵲叫了半天,我們算算看,今天會不會有信來。」 「今天不來明天應來了!」 「說不定自己會來!」 「報上不是說過,十三師在宜昌要調動嗎?」 「爸爸莫非已動身了!」 「要來,應當先有電報來!」 兩人故意這樣樂觀的說著,互相哄著對面那一個人,口上雖那麼說著,女孩岳瑉心裡卻那麼想著:「媽媽病怎麼辦?」 病人自己也心裡想著:「這樣病下去真糟。」 姐姐同嫂嫂,從城北卜課回來了,兩人正在天井裡悄悄的說著話。女孩岳瑉便站到房門邊去,裝成快樂的聲音:「姐姐,大嫂,先前有一個風箏斷了線,線頭搭在瓦上曳過去,隔壁那個婦人,用竹竿撈不著,打破了許多瓦,真好笑!」 姐姐說:「北生你一定又同小姨上曬樓了,不小心,把腳摔斷,將來成跛子!」 小孩北生正蹲到翠雲身邊,聽姆媽說到他,不敢回答,只偷偷的望到小姨笑著。 女孩岳瑉一面向北生微笑,一面便走過天井,拉了姐姐往廚房那邊走去,低聲的說:「姐姐,看樣子,媽又吐了!」 姐姐說:「怎麼辦?北京應當來信了!」 「你們抽的簽?」 姐姐一面取那簽上的字條給女孩,一面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過身邊來,把兩隻手圍抱著他母親,「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頭下!」 姐姐說:「北生我告你,不許到婆婆房裡去鬧,知道麼?」 小孩很懂事的說:「我知道。」又說:「娘娘,對河桃花全開了,你讓小姨帶我上曬樓玩一會兒,我不吵鬧。」 姐姐裝成生氣的樣子,「不許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又說:「到你小房裡玩去,你上樓,大婆要罵小姨!」 這小孩走過小姨身邊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臥房去了。 那時翠雲丫頭已經把衣搓好了,且用清水蕩過了,女孩岳瑉便為扭衣裳的水,一面作事一面說:「翠雲,我們以後到河裡去洗衣,可方便多了!過渡船到對河去,一個人也不有,不怕什麼罷。」翠雲丫頭不說什麼,臉兒紅紅的,只是低頭笑著。 病人在房裡咳嗽不止,姐姐同大嫂便進去了。翠雲把衣扭好了,便預備上樓。女孩岳瑉在天井中看了一會日影,走到病人房門口望望。只見到大嫂正在裁紙,大姐坐在床邊,想檢察那小痰盂,母親先是不允許,用手攔阻,後來大姐仍然見到了,只是搖頭。可是三個人皆勉強的笑著,且故意想從別一件事上,解除一下當前的悲戚處,於是說到一個很久遠的故事。到後三人又商量到寫信打電報的事情。女孩岳瑉不知為什麼,心裡盡是酸酸的,站在天井裡,同誰生氣似的,紅了眼睛,咬著嘴唇。過一陣,聽到翠雲丫頭在曬樓說話:「瑉小姐,瑉小姐,你上來,看新娘子騎馬,快要過渡了!」 又過一陣,翠雲丫頭於是又說: 「看呀,看呀,快來看呀,一個一塊瓦的大風箏跑了,快來,快來,就在頭上,我們捉它!」 女孩岳瑉抬起來了頭,果然從天井裡也可以望到一個高高的風箏,如同一個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氣,偏偏斜斜的滑過去,隱隱約約還看到一截白線,很長的在空中搖擺。 也不是為看風箏,也不是為看新娘子,等到翠雲下曬樓以後,女孩岳瑉仍然上了曬樓了。上了曬樓,仍然在欄幹邊傍著,眺望到一切遠處近處,心裡慢慢的就平靜了。後來看到染坊中人在大坪裡收拾布匹,把整匹白布折成豆腐乾形式,一方一方擺在草上,看到尼姑庵裡瓦上有煙子,各處遠近人家也都有了煙子,她才離開曬樓。 下樓後,向病人房門邊張望了一下,母親同姐姐三人都在床上睡著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裡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麼時節,也坐在地下小絨狗旁睡著了。走到廚房去,翠雲丫頭正在灶口邊板凳上,偷偷的用無敵牌牙粉,當成水粉擦臉。 女孩岳瑉似乎恐怕驚動了這丫頭的神氣,趕忙走過天井中心去。 這時聽到隔壁有人拍門,有人互相問答說話。女孩岳瑉心裡很希奇的想到:「誰在問誰?莫非爸爸同哥哥來了,在門前問門牌號數罷?」這樣想到,心便驟然跳躍起來,忙匆匆的走到二門邊去,只等候有什麼人拍門拉鈴子,就一定是遠處來的人了。 可是,過一會兒,一切又都寂靜了。 女孩岳瑉便不知所謂的微微的笑著。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曬樓柱頭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個地方,豎立在她們所等候的那個爸爸墳上一面紙制的旗幟。 (萌妹述,為紀念姐姐亡兒北生而作。) 一九三二年三月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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