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都市一婦人 | 上頁 下頁
廚子(3)


  兩人都笑了,因此男子就在這種很親切的戲謔中,喊了一聲「老婊子」。婦人象從這種稱呼上觸動了些心事,自己也反復說「老婊子」好幾次。過後,自言自語的神氣說:「老婊子五十年前,在大堤上時,你去問問住在藥王宮裡面那個更夫,他會告你老婊子不老時,如何過的日子!」

  男子就說:「從前讓別人騎,如今看別人騎罷了。」

  「可是誰個女子不做這些事?運氣好做太太,運氣不好就是婊子,有什麼奇怪?你莫說近來住到三分裡的都督總統了不起,我也做過狀元來的!」

  「我不相信你那種無憑無據瞎湊。」

  「要憑據嗎?又不是欠債打官司。我將告你幾十年前的白日同晚上,目前天上的日頭和月亮幫我做見證,那些官員,那些老闆,騎了大黑馬到我的住處,如何跳下馬來,把馬系在門前楊柳樹下,走進我房裡來問安!如何外面的馬嘶著鬧著,屋裡雙台重台的酒擺來擺去。到後水師營標統來了,在我底袖上題詩,用官太太的轎子,接我到黃鶴樓上去賞月,……」「老娘,真看不出這樣風頭過來。」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先要好好的賭一個大咒,再告你那些闊老對我要好的事情。我記不了許多,仍然還記到那個候補道從自己腰上解下那條繡花腰帶圍到我身上,為我燃蠟燭的事。我賭咒我不忘記一個字。」

  男子因為看到這婦人發著喘,好象有一千句話同時爭到要從那一張枯癟的口中出來,就說:「我信你了!我信你了!」

  希望老娘莫因為自己的話噎死。

  「我要你明白,我要你明白,」說時這老婦人就勉強的站了起來,想走到里間二圓平時陪客燒煙睡覺的房間裡去,一站起身時,就絆著一張小小墊腳凳,身向左右搖擺了許久,男子心想說:「老娘你不要摔死,送終也沒有一個人。」可是這時從那婦人幹縮了的臉嘴上,卻看出一點笑容,因這笑容也年青了。男子這時正把手中殘煙向地上一拋,婦人望到了,忙走過去用腳亂蹂亂踹,踹了幾下,便轉到里間取證據去了。

  過了一會,只聽到裡邊婦人咯咯的痰嗽聲音,好象找了半天,還找不出什麼東西。男子在外邊很難受的說道:「都督,將軍,司令官,算了罷。鬼要知道你的履歷!我問你的話,你來呀!我問你,我應當在這裡等到什麼時候?你家小婊子過了江還是過了湖?我不是水師營統領,我不能侍候她象侍候欽差!」

  老婦人還在喘著,象不曾聽到這些話,忽然發現了金礦似顫的,一面咯咯咳著,一面顛聲喊叫:「呀,呀,老婊子要你知道這個東西!」

  原來她把那條繡花腰帶找到了,正從一堆舊東西里拉那條腰帶的一頭,想把它拉出來,卻已沒有力氣。

  那時門外腰門鈴子響了,男子站起身子來走到門罅看了一下,見是五桂伴同二圓回來了,就跑去開門。女人剛一進門,就為男人抱著了,因為望到女人的頭髮亂亂的,就說:「二圓婊子,你大白天陪誰睡覺,頭髮亂到這樣子?」

  二圓說:「陪誰睡覺……砍頭的!說前天來又不來,害娘殺了雞,生了半天氣!」

  「我不是說不能來嗎?」這時已到房裡了,「來,老娘,要五桂拿壺去茂昌打酒來,買一點花生,快一點!」

  「五桂,五桂,」二圓忙走到門邊去,看五桂還在不在門外,可是五桂把事做完,屋中用不著她,早已跑到街頭看迎會去了。二圓回頭來,「丫頭象鬼迷了她,生起翅膀飛,看巫師捉鬼去了!」

  「五桂手心該每天打五十,」男子把二圓拉著,粗率的,不甚得體的,嗅著二圓的髮髻,輕輕的說:「還有一個人的嘴唇該每天親五十。」

  兩人站在房門邊很響的親了一個嘴,那個老婦人半禿的頭,從里間肮髒簾子角上現出來了。「二圓,乖女兒你來,幫到我一手,抬抬……」二圓不知作什麼事,故走進裡房去,男子也就跟著進去,卻站到簾帷邊眺望。

  因為那條腰帶還壓在許多東西下面,總拖不出來,故要二圓幫她一下忙。二圓進去時,婦人帶點抱怨神氣說:「怎麼等了你半天,你過什麼地方去了呢?打牌輸了,是不是?你為我取這個送大爺看看,他要看的。」正因為自己本來今天不打量出門,被老娘催到去,過去以後到那邊玩得正好,又被五桂叫回來,沒甚好氣,如今卻見到要取這條舊腰帶,弄得箱篋很亂,二圓有點冒火了。

  二圓說:「老娘你做什麼胡塗事,把一房都弄亂了!」

  「我取這個!」

  「你取這東西有什麼用處?回頭你又要我來清理!」

  「為什麼我不能把它取出來?我同大爺說到我年青的故事,說了半天,我讓他看看這樣東西,要他明白我過去的那些事情。」

  「老娘,你真是……得了夠了,誰都不要明白你過去的那些事情!除了你自己一個人記著,在白日裡閉了眼睛來溫習,誰都不要。」

  婦人好象要說,「二圓,我不同你吵架,」因為怕這話不得體,就只道:「你為我做好事,取一取,莫管誰要誰不要。」

  二圓很厭煩的樣子走到床邊去,從一些雜亂的物件裡,拉取那一條腰帶,拉了一陣也取不出來。男子看到好笑,就走來幫著作這件事,站到二圓身後,把手從女人脅下伸過去,只輕輕一拖,就拖出來了,因為女人先是用著力的,這一來,二圓就跌到男子身上了。老娘看到好笑,卻明白這是二圓故意做成的計策,就不過去扶二圓,只在旁邊背過了臉去,好讓年青人親嘴。

  男子捏到這條髒而且舊已經失去了原來形色的絲質腰帶,放到鼻子邊聞了一下,「老娘,寶物。」

  二圓也湊趣似的說:「真是寶貝咧。」

  婦人大致因為這種趣話受了點屈辱,如一般有可紀念東西的人把東西給人看時,被人奚落以後同一神情,就搶了那條長長的帶子,圍到自己身上,現出年輕十歲的模樣。「這東西再壞一點,它還是幫我保留到一段新鮮記憶。如今我是老貨了,我是舊貨了,讓你們去說罷。一個老年人,自然從年青人的口裡討不到什麼好處,可是這條帶子比你們待我好多了!它在這裡,它就給我一種自信,使我相信我也象你一樣生龍活虎活到這個世界上過了一些日子。不止這點點,它有時還告我留下這條帶子的人,比你們還更活得尊貴體面!」

  婦人顯然是在同年青人賭氣,二圓懂到她的意思,當到客面前不好生氣,便不發作,只是一味好笑。笑夠了,就說:「老娘,你說這話有什麼用處?誰敢輕視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