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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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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下午一點鐘,上東門邊街上一家小小屋子裡,有個男子(有鄉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張短腿結實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顆頭顱,吸了很久的美麗牌香煙,唱了一會革命歌,吹了一會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個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圓。 二圓是一個大腳大手臉子寬寬的年紀十九歲的女人。象她那種樣子,許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產。凡明白這個地方婦人的,就相信這些婦人每一夜陪到一個陌生男子做什麼醜事情,一顆心仍然永遠不會變壞。一切折磨也不能使這個粗制傢伙損毀什麼,她的身體原是仿照到一種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賤的樹,象楊柳那種東西,丟到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生枝發葉,能從一切肥沃的土壤裡吸取養料,這個××的婊子,就從她的營業上得到養料。這女人全身壯實如母馬,精力彌滿如公豬,平常時節不知道憂愁,放蕩時節就不知道羞恥。 這女人如一般××地方邊街接客的婦人,說話時愛把頭略略向右邊一偏,照習氣把髻子團成一個大餅,懶懶的貼到後頸窩,眉毛用人工扯得細長成一條線,一雙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顆鍍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風氣大袖口低領,衣襟上長懸掛一串牙籤挖耳,褲頭上長懸掛一把鑰匙和到一串白銅製錢。會唱三五十個曲子,客來時就選出所愛聽的曲子隨意唱著。凡是流行的軍歌,革命歌,黨歌,無一不能上口。 從那個元氣十足的喉嚨裡,唱出什麼時,字音不含糊處,常常得到許多在行的人稱讚。按照××地方規矩,從軍界中接來熟客,每一個整夜,連同宵夜酒面雜項,兩塊錢就可以全體打發了事。從這個數目上,二圓則可以得到五毛錢。有時遇到橫蠻人物,走來房裡一坐,大模大樣的吃煙剝瓜子,以後還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過,到後開了門拔腳跑了,光著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圓,震於威勢,抱了委屈,就擁了被頭大聲哭著,用手按到胸脯上,讓那雙剛才不久還無恥的放光的眼睛,流瀉無量屈辱的眼淚。一直等到坐在床邊的老娘,從那張乾癟的口中,把所有用為詛咒男子的話語同一切安慰的話說盡,二圓就心裡想想,「當真是被狗咬了一口,」於是才披了衣爬起床來,光著下身坐到那床邊白木馬桶上面去。每逢一個寬大胸膛壓到她胸膛上時,她照例是快樂的,可是為什麼這件事也有流淚的時候?沒有什麼道理,一切都成為習慣,已經不知有多久,做這件事都得花錢才行:若是霸蠻不講規矩,她們如何吃飯?如何送房租?如何繳警捐? 關於警察捐,她們敢欠帳麼?誰都知道,這不是賬,這是不能說情的。 二圓也有親戚朋友,常常互相來往,發生什麼事情時,便按照輕重情分送禮幫會。這時還不回來,就因為到一個親屬家賀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還不見到二圓回來,望到坐在屋角較暗處的婦人,正想說話。這是一個乾癟皺縮了的老婦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縮小下去就會消滅的樣子。這時正因為口裡含了一小粒冰糖,閉著雙目,坐在一個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來絲毫不動。遠處正聽到什麼人家還願,吹角打鼓,聲音十分動人。那婦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圓的五桂丫頭,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場坪裡觀看熱鬧,把一切正經事都忘掉了,就睜開了那雙小小枯槁的眼睛,從天窗上望望天氣,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個年青的客人。她原來還是活的,她那神氣,是雖為上天所棄卻不自棄的下流神氣。 「大爺,」那婦人聲音象從大甕中響著的一種回聲,「我告訴你我要的那個東西,怎麼總得不到。」 「你要什麼?」 婦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著氣。「你裝不明白,你裝忘記。」 那男子說:「我也告過你,若果你要的是膽,二圓要的是心,就叫二圓用刀殺了我,一切都在這裡!你可以從我胸膛裡掏那個膽,二圓可以從我胸膛掏那顆心,我告訴你作的事,為什麼不勒迫到二圓下我的手?」 婦人說:「我聽人說你們殺人可以取膽,多少大爺都說過! 你就不高興做這件好事,這些小事情就麻煩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時多難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好藥是什麼;他們有錢人家用熊膽,輪到我們,自然只有就方便用點人膽。河碼頭不是成天殺人嗎?你同那些相熟的副爺打打商量,為我花兩百錢,請他們喝一碗酒,在死人身上,取一個膽算什麼事。」 「你聽誰說這是藥?」 「要說出姓名嗎?這又不是招供。我不是小孩子,我已活了七十七歲。就是小孩子,你回頭問五桂,她就知道這是一種藥!」 那男子笑了,覺得要變一個方法說得別的事情才行了,「老娘,我可是只知二圓是一種好藥!傷風,頭痛,同她在一塊,出一點汗,一會兒就會好的!」 「哼,你們害病就不必二圓也會好的!」 「你是不是說長官的皮靴同馬鞭,照例就可以使我們出汗?」 「你那麼說,我倒不大相信咧。」 「可是我現在改行了。」 「怎麼,你不是在楊營副那裡嗎?」 「他進了高級軍官班讀書,我做了在大學堂教書先生的廚子。」 「為什麼你去做廚子,不到營上求差事。」 男子不作聲,因為他沒有話可答應,一會兒婦人又說,「你營副是個標緻人,將來可以升師長!」 「你說了三次。」 「我說一百次也不是罪過。」 「你是不是又要我為你傳話,說是住在邊街上一婦人,有點兒小名,也誇獎稱讚過他很美。是不是?」 「我賭你這樣去說罷。你就說:住在河街劉五娘,向人稱揚他,誇獎他,也不是辱沒他什麼的一件事!」 「誰說你辱沒他?誰不知道劉五娘的名字?誰不會……」婦人聽著,在枯瘦如拳頭大小的臉下,小小的鼻子掀動不已。男子望到這樣子十分好笑,就接著說:「我告他,還一定可以得一筆獎賞罷。」 婦人這時正把那粒冰糖塞進口裡,又忙著挖出來。「當然的,他會獎賞你!」 「他會賞我一頓馬鞭。」 「這更是你合用的。我就聽到一個大爺說過,當下人的不常常挨一頓打,心裡就一定不習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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